晨露还凝在窗棂的雕花上,阳光就已漫过院墙,透过半开的窗扇,在肖婴的被褥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是被鸟鸣声唤醒的,不是末世里那种嘶哑的、带着绝望的啼叫,而是清脆的、裹着水汽的啾鸣,像极了记忆里云梦湖边的晨景。
被褥里还留着肖战昨夜暖过的温度,混着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大哥亲手给浣洗的衣物晾晒后留下的味道,和末世里终年不散的血腥气、腐臭味截然不同。肖婴动了动手指,触到枕边一只绣着小莲花的软枕,是阿兄昨天特意给他找的,说“阿婴枕软的,睡得安稳”。他把脸埋进枕里,鼻尖萦绕的暖意让眼眶微微发热,昨夜梦里那片烧得通红的乱葬岗,终于彻底褪成了模糊的影子。
“阿婴,醒了?”
屏风外传来肖战的声音,清朗得像晨露滴落荷叶,带着一点刻意放轻的温柔。肖婴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时,发梢还翘着几缕软毛。“嗯,阿兄。”他应道,声音里的沙哑比昨日淡了许多,连说话时胸腔里那种紧绷的滞涩感,都消散了大半。
肖战转过屏风进来时,手里端着一个描金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温水和一块蒸得松软的桂花糕。他走到床边,先把水杯递到肖婴唇边,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指尖偶尔碰到肖婴的下巴,见温度正常,才松了口气:“父亲方才遣林伯来说,今日天好,让我们早膳后去书房见他。”
“见父亲?”肖婴捧着杯子的手猛地顿住,指节微微泛白。杯子里的温水晃出细小的涟漪,映着他眼底瞬间浮起的紧张。他知道这位“父亲”肖毅是将自己从末世拉回来的大能,也知道肖家待他毫无保留——阿兄会把最好的点心留给他,仆从会记得他不爱吃葱,但一想到要正式面对那位气场深沉的长辈,他还是忍不住心慌。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不安的情绪,像前世第一次见到蓝启仁时的拘谨,却又多了几分“怕自己不配”的惶恐。
肖战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指腹轻轻蹭过他翘起来的发梢:“别慌,父亲不是严厉的人。上次我练符篆出错,把书房的烛台烧了个小窟窿,他也没骂我,只让我自己修好罢了。”他说着,从托盘里拿起桂花糕,递到肖婴嘴边,“先吃点垫垫,待会儿阿兄帮你梳个好看的发式,咱们婴婴要漂漂亮亮去见父亲。”
肖婴咬了口桂花糕,甜软的香气在舌尖化开,心里的紧张也淡了些。他看着肖战熟练地从妆奁里拿出玉梳和浅蓝色的发带——那发带是新的,上面绣着细密的云纹,和他今天要穿的衣服正好相配。阿兄的手指很巧,梳齿划过发丝时一点都不疼,还会偶尔停下来,把他耳后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问“这样紧不紧”。
等收拾妥当,肖婴站在铜镜前,看着镜里那个穿着浅蓝色锦袍的小孩——衣料柔软得像云朵,领口和袖口绣着暗纹莲花,头发上还别着一枚小小的白玉簪。这和前世在乱葬岗穿的粗布麻衣,和末世里沾满血污的破衣,简直是两个世界的模样。他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玉簪,冰凉的触感让他恍惚了一瞬,直到肖战牵住他的手,才回过神来。
“走吧,林伯说父亲已经在书房等了。”
兄弟俩穿过庭院时,晨露刚被阳光晒得半干,石板路上还留着湿漉漉的反光。路边的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落在肖婴的肩头,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花瓣,就听到仆从们恭敬的问候:“大公子,小公子。”他们看向肖婴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疏离,只有温和的笑意,连负责洒扫的老仆,都特意把扫帚往旁边挪了挪,怕扬起的灰尘弄脏他的衣服。
肖婴攥着肖战的手,掌心渐渐暖了起来。他看着庭院里的秋千、廊下挂着的鸟笼,看着远处厨房里飘出的炊烟,忽然想起乱葬岗上那片贫瘠的土地——那里只有枯树和乱石,连一朵像样的花也长不出来。原来安稳的日子,是这样的。
肖毅的书房在宅邸最深处,被一片竹林围着,风穿过竹叶时,会发出“沙沙”的轻响。推开厚重的木门时,首先闻到的是混合着墨香、书香和檀香的气息——那檀香不是浓郁的佛香,而是清淡的沉水香,从案头那只青铜小香炉里飘出来,烟丝细细的,像一条白色的线。
书房比肖婴想象的更宽敞,四壁的书架从地面顶到屋顶,上面整齐地码着竹简、帛书和线装古籍。竹简用暗红色的绳线捆着,帛书则卷在玉轴上,最上层的几排书脊上,还刻着金色的“护道录”三个字,透着古老的气息。靠窗的紫檀木书案上,摊着几卷星图——那星图是用蚕丝织的,上面用银线和金线绣着星辰的位置,连北斗七星的斗柄都清晰可见。书案旁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古铜星盘,星盘上的刻度泛着淡淡的灵光,轻轻转动时,会发出“咔嗒”的轻响,像星辰在移动。
肖毅就站在星盘旁,背对着他们。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袍角绣着暗纹的星图,随着他的动作,星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他的身姿挺拔得像松,连负在身后的手,都摆得端正而沉稳。听到脚步声,他才缓缓转过身来。
这是肖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这位“父亲”。肖毅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上下,面容俊朗,眉骨高挺,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带着几分刚毅,却被一双眼睛柔化了——他的眼睛很深,像藏着整片星空,明明深邃得看不见底,却又透着一种包容万物的温和。他没有刻意释放威压,可肖婴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慢了半拍。
肖战松开肖婴的手,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父亲,阿婴来了。”他的动作恭敬却不拘谨,语气里满是孺慕。
肖毅的目光越过肖战,落在肖婴身上。那目光起初带着一丝极淡的审视,像在确认什么,可不过一瞬,就化作了温暖的暖流,连眼角的线条都柔和了几分。他对着肖婴招了招手,声音低沉悦耳,像浸过温水的玉:“孩子,过来,这边有软垫。”
肖婴依言走过去,才发现书案旁放着一张梨木小椅,椅子上铺着厚厚的锦缎软垫,一看就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他坐下时,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背脊挺得笔直,连脚尖都并在一起——这是前世在云深不知处听学养成的习惯,此刻竟下意识地做了出来。
肖毅没有坐回主位,反而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了肖婴对面。他提起书案上一只温着的银壶,壶嘴是雕成莲花形状的,倒出的茶水是浅碧色的,还冒着淡淡的灵气光晕。“这是玉铃花茶,”他把茶杯推到肖婴面前,杯沿还留着温热的触感,“后山的玉铃花只在清晨开,用晨露摘了沏茶,能安神,也能稳固你的神魂。尝尝?”
肖婴连忙双手接过茶杯,指尖碰到肖毅的指腹,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那温度不冷不热,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谢谢父亲。”他小声说,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茶水入口清甜,顺着喉咙滑下去后,一股暖流慢慢蔓延到四肢百骸,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暖针,轻轻扎进他紧绷的神经里,让他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
肖毅看着他小口喝茶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战儿有时候性子急,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父亲。”
“没有!”肖婴连忙摇头,语气很认真,“大哥待我很好,会给我留点心,还会陪我练剑。”他想起昨天肖战教他握剑时,怕他手滑,特意用自己的手裹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教他摆姿势,心里暖烘烘的。
“那就好。”肖毅微微颔首,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茶杯。书房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竹声和香炉里的烟丝声。肖婴能感觉到肖毅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是审视,更像是在看一件珍贵的宝物,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肖毅放下茶杯,杯底碰到书案,发出“叮”的一声轻响。这声音很轻,却让肖婴的心跳骤然加快。他看着肖毅,见对方的眼神依旧温和,可说出的话,却像一道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阿婴,你不用总揣着心事。”肖毅的声音很稳,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在肖婴心里,“你不必觉得亏欠,也不必惶恐。不是我救了你,是天道借我的手,给你,也给这快要崩了的世界,留了一线生机。”
“哐当!”
肖婴手里的茶杯没拿稳,重重地磕在书案上,浅碧色的茶水溅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襟。可他一点都没察觉,只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肖毅。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指尖在微微发抖——他最大的秘密,他以为会带进坟墓里的“魏无羡”的身份,竟然被如此轻易地揭开了?
肖毅看着他发白的小脸,没有丝毫意外。他抬起手,轻轻一挥袖,一股柔和的灵力拂过肖婴的衣襟,水渍瞬间就蒸干了,连翻倒的茶杯都被扶了起来,里面的茶水一点都没洒。“别怕,”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在肖家,你的来历不是禁忌,也不是需要遮掩的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竹林。阳光穿过竹叶,在他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悠远。“这方世界,早就不对劲了。”肖毅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沉重的意味,“灵气越来越少,怨气越来越多,人心的恶念像野草一样疯长,业力缠得死死的,走的是一条死路——再这样下去,不出百年,就会彻底崩毁,变成你前世见过的那样,黄沙漫天,尸横遍野。”
肖婴的呼吸骤然一紧。末世里的景象瞬间涌进脑海——城墙坍塌时的巨响,人们哭喊着被丧尸撕碎的画面,自己攥着断了的陈情,在尸堆里爬着寻找生路的触感……那些痛苦的记忆,让他的指尖变得冰凉。
“天道也急了。”肖毅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肖婴身上,那目光里多了几分锐利,却也多了几分期许,“它本想把一切都推了重开,让混沌再生天地。可它终究不忍心,亿万生灵里,有好人,有孩子,有没做错事的人……所以它冒险了,在时空长河里找了最关键的那一缕变数——就是你,魏无羡的神魂。”
“变数……是我?”肖婴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看着肖毅,眼里满是迷茫。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是“变数”,他以为自己只是个背负着罪孽的重生者,只想弥补前世的遗憾,哪里敢想“救世”这样宏大的事。
“就是你。”肖毅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让自己和肖婴平视。他的目光很亮,像两颗定星,“你是唯一一个在怨气里活下来的人,你知道怨气的可怕,也知道怎么用它;你见过世家的虚伪,也受过正邪之辩的苦;你犯过错,也尝过最痛的教训。你见过世界最坏的样子,也知道怎么才能变好——这世间,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肖婴呆呆地看着肖毅,脑子里一片空白。前世的画面和现在的安稳在他眼前交织——师姐倒下的样子,江澄恨他的眼神,乱葬岗的孩子们的笑脸,还有现在阿兄温暖的手,肖家庭院里的海棠花……原来他的重生不是偶然,不是天道的怜悯,而是带着使命来的。他不是偷生,而是被寄予了希望。
“那肖家……”他想问,肖家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收留他。
肖毅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掌很宽,能把肖婴的小肩膀整个罩住,掌心的温度顺着布料传下去,像一股暖流,冲散了肖婴骨子里的寒意。“肖家世代都是护道者,”他的语气很郑重,“我们的职责就是守着这方世界的平衡,不让它走偏。把你接回来,护着你长大,是我们的本分,也是我们愿意做的事。”
他看着肖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孩子,从今天起,肖家就是你的家。你不用再一个人扛着前尘往事,不用再怕没人护着你。你的身后有我,有战儿,有整个肖家。你要做的,就是好好长大,用你两世的经历,去走一条不一样的路——弥补你的遗憾,也救这个世界。”
肖婴仰着头,看着肖毅眼里毫不掩饰的信任和期许,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涌到眼眶。一直压在他心头的负罪感、迷茫感,像被一阵风吹散了。他知道前路很难,要面对的不仅是世家的算计,还有自己的心魔,可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有家了,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眨了眨眼睛,把快要掉下来的眼泪逼回去。然后,他从椅子上滑下来,后退一步,对着肖毅深深鞠了一躬——不是小孩子的敷衍,而是带着郑重与决心的大礼,腰背弯得笔直,头也低得很沉。
“孩儿肖婴,记住父亲的话。”他的声音虽然还带着稚嫩,却异常坚定,“定不负天道,不负父亲和大哥,也不负这一世。”
肖毅看着他挺直的小身板,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伸手把肖婴扶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好孩子。前尘都过去了,以后往前看就好。去吧,战儿还在外面等你。”
肖婴点点头,又鞠了一躬,才转身走出书房。
刚推开门,就看到肖战站在廊下的竹影里。他手里攥着一块手帕,显然是等了很久,看到肖婴出来,立刻快步迎上来:“阿婴,怎么样?父亲没说你吧?”他说着,就去看肖婴的脸色,怕他受了委屈。
肖婴抬起头,看着肖战关切的眼睛,忽然笑了。那不是之前那种带着点拘谨的笑,而是真正轻松的、带着暖意的笑,像阳光穿透了云层。“大哥,我没事。”他主动伸出手,握住了肖战的手,“父亲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我以后要做什么。”
风穿过竹林,吹起肖婴的发带。他望着远处湛蓝的天空,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暖洋洋的。“大哥,我们回去吧。我饿了,也想好好练剑了——以后,我也要保护阿兄,保护这个家。”
肖战愣了一下,随即用力回握住肖婴的手。他能感觉到弟弟的手不再发抖,反而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他虽然不知道父亲说了什么,却知道弟弟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好,”肖战的笑容灿烂得像阳光,“我们回去吃早膳,下午大哥陪你练剑。以后,我们一起保护家。”
兄弟俩的身影在竹影里渐行渐远,手牵着手,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紧紧地靠在一起。
书房里,肖毅还站在窗边,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刻着星纹的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这是肖家护道者的信物,已经传了十数代。玉佩上的灵光微微闪烁,映着他眼底的凝重。
“路还长着呢。”他轻声喃喃,“肖婴,莫要让这方世界,也莫要让你自己,失望啊。”
窗外的竹声依旧沙沙,香炉里的烟丝还在袅袅上升,像一条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线,牵着这个刚刚被点亮希望的世界,慢慢走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