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清醒

张函瑞把钥匙插进锁孔，手抖得厉害。铁盒压在腋下，像是块烧红的炭，烫得他脊背发僵。楼道里的感应灯明明灭灭，最后一次闪的时候，他看见自己映在门上的影子——瘦得像根芦苇，整个人蜷缩着，连呼吸都带着涩意。

门开了，屋子里静得像被抽了空气。玄关处的拖鞋歪倒着，墙角的盆栽叶子垂下来几片，蔫黄的边卷着，像谁没说完的话。

他踢掉鞋子，直接往床边走。膝盖一弯，整个人重重摔在床上，铁盒磕在床头柜上，发出闷响。窗外的风撞在玻璃上，啪啪两声，像是有人敲门。

张函瑞动都没动。他盯着天花板，眼神空空的，像是看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手指松开，那张写着“Charlie”的纸飘落在床单上，被风吹得一颤一颤，像是要飞起来。

他慢慢伸手，把纸捡回来，捏在指间翻来覆去地看。笔迹是他妈妈的，字迹工整有力，像是写完之后还反复确认过。可她到底想说什么？“Charlie”是谁？是张桂源？还是王橹杰？或者是……他自己？

张函瑞闭上眼，脑袋里乱成一团。医院走廊的脚步声、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王橹杰咳出血的声音，全都混在一起，像是潮水一波一波地冲过来。

他猛地坐起身，抓起铁盒打开。里面的纸页散乱地堆着，有些是泛黄的照片，有些是化验单复印件，还有几枚银杏书签，边角都磨出了毛边。

他抽出一张照片。背面写着几个小字：“Henry的稳定因子。”署名是他妈妈的笔迹。

张函瑞的手一抖，照片差点从指间滑落。他盯着那几个字，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一样，喘不上气。

“稳定因子……”他喃喃自语，“我是谁的‘稳定因子’？”

他继续往下翻，又找到一页文件。纸已经有些泛黄，角落里印着“Project: Echo”，底下是妈妈的签名。她的字迹很稳，像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张函瑞的胸口突然一阵刺痛，像是有根针扎了进去。他低头看着那些字，眼睛越睁越大，呼吸越来越急促。

“Echo……回音计划？”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怕惊动什么。

他翻来翻去，铁盒里的东西一件件摆出来。照片、书签、化验单、便签纸、药瓶标签……每一样都是旧物，每一样都沾着过去的味道。他拿起一枚银杏书签，背面是他小时候写的字：“给王橹杰。”

那年秋天，王橹杰刚转来，坐在他后排。午休时他趴在桌上睡觉，头发盖住了半张脸，阳光照在他睫毛上，像是镀了一层金边。张函瑞偷偷画了他的侧脸，后来被王橹杰发现了，笑着说：“你画得真丑。”

那时候他们还不熟，但他记得王橹杰接过书签时的表情，有点惊讶，有点高兴，还有点说不清的情绪。他当时没在意，现在却觉得那表情藏着什么。

张函瑞把书签放下，手指摩挲着铁盒边缘。风还在敲窗，像是有人在外面走动。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张桂源说的话：“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可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他伸手拿起手机，手指悬在屏幕上半天，最后拨通了张桂源的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张桂源的声音传来，低沉又沙哑：“喂？”

张函瑞没说话，只是听着他的呼吸。那边安静了几秒，张桂源问：“你在哪？”

“我在家。”张函瑞开口，声音有些哑，“你呢？”

“在医院。”张桂源顿了一下，“王橹杰还没醒。”

张函瑞的心口猛地一紧，像是被人攥住又拧了一下。他咬住嘴唇，喉咙里泛起一股苦味。

“你……”他想问什么，却不知道从哪说起，“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吗？就是……你妈妈跟我说话的时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张桂源才开口：“我记得。”

“那你告诉我，”张函瑞的声音颤抖起来，“我们之间，有没有一点点是真的？”

那边没立刻回答，过了好几秒才听见张桂源轻声说：“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想保护你。”

“保护？”张函瑞冷笑了一声，“你们都说想保护我……”

他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到床上。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的呼吸，沉重又压抑。他靠在墙上，抱起膝盖，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他不想哭的，可控制不住。

他想起王橹杰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手指划破后流血。那一刻他真的以为他会死。

他想起张桂源站在天台上对他说“我们重新开始”的时候，语气认真得像是在许诺什么。

他也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的生活，妈妈总是安排好一切，连他吃什么药都要亲手量剂量。她从来不说为什么，只说“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张函瑞喃喃自语，“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真的需要这些吗？”

他低头看着铁盒，里面的东西像是在嘲笑他。他伸手将它们一股脑儿塞回去，合上盖子，锁进抽屉。

他站起身，走向门口。刚握住门把手，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门开了，他看见母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病历，封面已经有些褪色。

“你还记得你六岁那年，住过一次院吗？”她问，声音平静得不像个母亲。

张函瑞僵在原地，手指还搭在门把手上。他看着母亲，眼神复杂又茫然。

“六岁……住院？”他重复了一遍，喉咙干得发疼。

母亲点点头，走进屋子，顺手把门带上。她走到沙发前坐下，把病历放在桌上。

“那是你第一次接受心理评估。”她说，“也是‘Echo计划’的起点。”

张函瑞站在原地，脚像生了根。他看着那张病历，像是看着一个黑洞，要把他吸进去。

“你说什么？”他问，声音几乎听不见。

“我说，”母亲抬起头，直视着他，“你从六岁开始，就被观察了。你的每一次情绪波动、每一次人际关系、每一次选择……都在记录中。”

张函瑞的眼眶红了，嘴唇微微发抖。他看着母亲，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那你呢？”他问，“你是谁？你是我妈，还是……这个实验的负责人？”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窗外最后一缕夕阳透过窗帘，在她脸上投下一道暗影。

张函瑞转身，拉开抽屉，把铁盒拿了出来。他走到桌前，打开盖子，把那张写着“Henry的稳定因子”的照片推到母亲面前。

“告诉我，”他说，“我到底是谁？”

母亲看着照片，眼神终于有了波动。她缓缓伸手，指尖轻轻抚过那几个字。

“你是我们最重要的成果。”她说，“也是我们最大的遗憾。”

张函瑞的手一抖，照片从指间滑落。它飘到地上，背面朝上，露出一行小字：“不要让他知道全部真相。”

他蹲下身，把照片捡起来，紧紧攥在手里。他的心跳快得吓人，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所以，”他低声说，“你们到底还想瞒我多久？”

母亲没说话。她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有东西在破碎，但很快又被一层冰冷的壳封住。

“明天。”她说，“明天我会告诉你所有事。但现在，”她站起来，把手放在他肩上，“你需要休息。”

张函瑞没动。他看着母亲，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不需要休息。我只想知道……我是谁。”

母亲的手在他肩上停了几秒，然后轻轻放开。

“你会知道的。”她说，“但不是现在。”

她转身走向卧室，留下那张泛黄的病历在桌上。张函瑞站在原地，手心里还攥着那张照片。

风还在敲窗，像是谁在等他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