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去哪里?”沈霜白低声问。
“京城。”陈无双淡淡道,“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反而最安全。林文正绝不会想到,你们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活动。而且……”她看向沈霜白,眼神锐利,“你们要找的最终答案,不也在那里吗?”
沈霜白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是啊,京城,一切阴谋的源头,他们必须去的地方。
马车辘辘前行,车厢内陷入了沉默。沈霜白靠在软垫上,感受着身体的虚弱和疼痛,思绪却飘向了后面那辆马车。
沈霜白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经历过生死边缘的绝望与狂喜后,彻底变得不同了。
不再是冰冷的仇恨与算计,而是被一种滚烫的、名为“江元嗣”的烙印,深深填满。
他闭上眼,在心中无声地立下誓言。
无论前路还有多少荆棘,多少阴谋,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会再让那个人,独自面对一切。
马车在颠簸中前行,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沈霜白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左掌,即便敷了陈无双特制的镇痛药膏,那钻心的刺痛依旧如同附骨之疽,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场惨烈的厮杀。但他此刻的心思,却全系在后面那辆马车里的人身上。
“他……情况如何?”沈霜白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因虚弱而低微,却难掩其中的焦灼。这已是他醒来后第三次询问。
陈无双正低头整理药箱,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道:“死不了。但何时能醒,看他的造化。”她抬眸,清冷的目光扫过沈霜白紧绷的脸,“你自身难保,还是先顾好自己。”
沈霜白抿紧了苍白的唇,不再言语,目光却固执地望向车窗外,试图从那晃动的景物缝隙中,窥见后方马车的一角。
行至傍晚,车队在一处隐蔽的山坳停下休整。陈无双吩咐手下埋锅造饭,加强警戒。沈霜白几乎是立刻挣扎着下了马车,脚步虚浮地走向后面那辆看起来更加朴素的青篷马车。
守在车旁的是一名面容普通、眼神却精悍的汉子,见沈霜白过来,并未阻拦,只是微微颔首,掀开了车帘。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血腥与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沈霜白的心猛地一揪,弯腰钻了进去。
车厢内光线昏暗,江元嗣静静躺在铺着的厚厚软褥上,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惨白,连唇上都毫无血色。他上身赤裸,缠满了白色的绷带,胸口、背部厚厚的包扎处,仍隐隐有血色渗出。呼吸微弱而缓慢,仿佛随时会断绝。
沈霜白缓缓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轻缓地拂开他额前被汗水黏住的几缕黑发。触手所及,皮肤冰凉。
“元嗣……”他低声唤道,声音沙哑得厉害。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沈霜白的目光细细描摹着江元嗣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此刻褪去了所有的锐气与强悍,只剩下重伤后的脆弱与平静。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缠满绷带的胸膛和手臂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经历过的无数次生死搏杀。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江元嗣右肩后方,一处并非此次受创、颜色略深的旧疤上。那疤痕的形状……沈霜白瞳孔微缩,他记得,那是数月前在矿场之外,江元嗣为了护住他,被淬毒的弩箭擦过留下的。当时他只是粗略处理,并未在意,却没想到留下了这样深的印记。
还有腰间那道狰狞的刀疤,是更早之前,在官道遭遇伏击时……
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雨夜医馆初遇时他警惕审视的眼神,矿洞深处鬼魅般现身相救的青影,太湖之上为他挡箭时决绝的背影,水牢之中紧紧相拥传递的微薄体温,还有那巷道之内,浑身浴血、状若疯魔扑向敌人的疯狂……
每一次,都是这个人,挡在他身前,将致命的危险尽数揽下。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酸涩、疼痛、感激、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他此前一直不愿也不敢深究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与防备。
什么利用,什么算计,什么血海深仇……在这一刻,在这安静得只剩下彼此呼吸的车厢里,在那一道道为他而留的伤疤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缓缓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江元嗣没有受伤的左边肩头,感受着那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心跳透过绷带传来。冰凉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洁白的绷带。
“……傻子……”他哽咽着,吐出这两个字,带着无尽的痛楚与怜惜,“你这个……不要命的……傻子……”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易碎的梦境,握住了江元嗣冰凉的手,将那布满厚茧和细小伤痕的手掌,紧紧贴在自己同样冰凉的脸颊上。
“快点……醒过来……”他低声祈求,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江元嗣……我需要你……需要你活着,需要你在我身边,需要你看我如何将那些魑魅魍魉一一清算……需要你,陪我走完这余生……”
窗外,夜色渐浓,山风呜咽。车厢内,唯有两个伤痕累累的人相依取暖,一个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另一个,则在清醒的痛楚中,第一次清晰地正视了自己那颗早已沦陷的心。
沈霜白就那样静静地守着,握着江元嗣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生命中残存的所有暖意与力量,都渡给这个为他豁出性命的男人。
直到陈无双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提醒他该回去用药休息,他才缓缓直起身。深深看了一眼昏迷中的江元嗣,沈霜白眼中所有的迷茫与脆弱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他轻轻放下江元嗣的手,为他掖好被角,动作轻柔而郑重。
然后,他转身,掀开车帘,踏入外面的夜色。背影依旧单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自内而外,变得坚不可摧。
接下来的路程,沈霜白几乎将所有清醒的时间都耗在了江元嗣的车厢里。
喂药,擦身,更换伤处的敷料,甚至清理秽物……这些事他做得沉默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陈无双调配的汤药,他总要先尝过温度,再一小勺一小勺,极尽耐心地撬开江元嗣紧闭的牙关喂下去,用指尖轻柔地抚过他的喉结,助他吞咽。清水亦是如此。
他的左手依旧缠着厚厚的绷带,动作因之显得笨拙而迟缓,但他拒绝任何人的帮助。那双惯于执针施药、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在为江元嗣擦拭身体时,却带着肉眼可见的、极力克制下的微颤。指尖掠过那些纵横交错的旧疤与新伤,如同抚过自己心上裂开的沟壑,每一道都带来细密而持久的疼痛。
他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在江元嗣因剧痛而无意识呻吟时,会停下动作,用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低声在他耳边安抚:“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焦躁的温柔。
有时夜深人静,车队宿营,除了守夜人偶尔走动的脚步声,万籁俱寂。沈霜白便会屏退旁人,独自守在江元嗣榻边。他就着车厢里一盏如豆的油灯,长久地凝视着那张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的脸。
他会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描摹江元嗣浓黑的眉,高挺的鼻梁,最后停留在那因失血而干裂起皮的薄唇上。指尖传来的粗粝触感,让他想起这人平日的刚毅与此刻不堪一击的脆弱,心脏便像是被浸在温水里,又软又涩。
“快点醒过来……”他总会在这时低声喃喃,像是诅咒,又像是祈祷,“江元嗣,别让我等太久。”
灯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车壁上,拉得很长,与榻上之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仿佛本就该融为一体。
偶尔,陈无双会过来查看伤势,见到沈霜白这般模样,也只是淡淡瞥一眼,并不多言。她依旧清冷得像山巅积雪,只是调配伤药时,会不动声色地多加几味固本培元、安抚心神的药材。
一日,车队行经一段崎岖山路,颠簸得厉害。昏迷中的江元嗣似乎被牵动了伤口,无意识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包扎好的肩背处,迅速洇开一片鲜红。
“停车!”沈霜白脸色骤变,朝车外厉声喝道,声音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
马车尚未停稳,他已扑到江元嗣身边,小心翼翼地按住他因痛苦而绷紧的身体。“元嗣!元嗣!看着我!”他捧住江元嗣的脸,强迫那涣散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脸上,“是我,沈霜白!看着我!”
江元嗣急促地喘息着,眼神空洞地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里面翻涌着巨大的痛楚和一丝茫然,仿佛认出了他,又仿佛置身于某个可怕的梦魇。他猛地抓住沈霜白按在他肩上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入他的皮肉。
“……别……别走……”他嘶哑地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
沈霜白身体猛地一僵,任由他抓着,手腕上传来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翻江倒海的酸楚。他放柔了声音,一遍遍重复:“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或许是这声音起到了安抚的作用,江元嗣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抓着他的手也无力地滑落,再次陷入了昏睡,只是眉头依旧紧锁着,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沈霜白看着自己手腕上清晰的指痕,又看了看江元嗣沉睡中依旧不安的眉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重新为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动作比之前更加轻柔,仿佛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经此一事,沈霜白更是寸步不离。他甚至让陈无双将一些紧要的药材和物什都搬到了这辆马车上,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着。
京城已遥遥在望,官道上的车马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荒郊野岭的、繁华而紧张的气息。
沈霜白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远处那巍峨城池模糊的轮廓,眼神冰冷而锐利。
龙潭虎穴,他们终究还是来了。
他收回目光,落在榻上依旧昏迷的江元嗣身上,俯身,在他耳边用极轻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说道:
“京城到了……元嗣,我们的账,该开始清算了。”
“我等你醒来。”
京城巍峨的轮廓在天际线上逐渐清晰,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无形的威压与喧嚣。官道愈发宽阔,车马如龙,人声鼎沸,与之前逃亡路上的死寂荒凉判若两个世界。
江元嗣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和胸腔撕裂般的痛楚中恢复意识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疼痛,尤其是后背和胸口,仿佛被巨石碾过,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随即,一股熟悉的、清苦中带着一丝安神的药香钻入鼻腔,让他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适应着车厢内昏暗的光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沈霜白略显消瘦、却依旧清俊的侧脸。他靠坐在自己榻边,微阖着眼,似乎在小憩。晨光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留下淡淡的青影,显然是疲惫至极。
江元嗣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这张脸,确认他不是幻觉,不是梦。他还活着,霜白也还活着……他们真的逃出来了,来到了京城。
他尝试动一下手指,却发现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喉咙也干渴得如同火烧。
他细微的动作惊动了浅眠的沈霜白。他猛地睁开眼,视线立刻精准地落在江元嗣脸上,对上他刚刚睁开的、尚带着几分迷茫的眼睛。
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的眸子,在触及他目光的刹那,仿佛冰层碎裂,骤然迸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混杂着狂喜、担忧、如释重负的复杂光芒,亮得惊人。
“……你醒了。”沈霜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几乎是立刻俯身过来,冰凉的手指轻轻搭上江元嗣的腕脉。
感受着指下那虽然微弱、却真实搏动着的脉象,沈霜白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几分,连带着挺直了许久的肩背也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
“感觉如何?”他低声问,目光仔细扫过江元嗣的脸色,不放过任何一丝痛苦的神色。
江元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沈霜白立刻会意,转身从旁边小几上端过一杯一直温着的清水,小心地扶起他的头,将杯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慢点喝。”
清凉的液体滋润了灼痛的喉咙,江元嗣贪婪地吞咽了几小口,才缓过气来。他靠在沈霜白臂弯里,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带着药香的清冷气息和支撑着他的稳定力量,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包裹了他。
“……我们……到了?”他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
“嗯,京城。”沈霜白简短应答,将他重新放回软枕上,动作轻柔,“你昏迷了七日。”
七日……江元嗣心中一震。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条阴暗巷道,自己浑身是血地扑向那个杀手,然后便是无边的黑暗和剧痛。
“你……”他看向沈霜白,目光落在他缠着厚厚绷带的左手上,心脏猛地一缩,“你的手……”
“无碍。”沈霜白淡淡打断他,将左手往袖中收了收,避开了他的视线,“毒素已清,只是需要时间恢复。”
江元嗣却不信。他记得那枚淬毒的菱形镖是如何深深扎入沈霜白掌心的。他想追问,却被沈霜白用眼神制止了。
“别想太多,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伤。”沈霜白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些不容置疑的关切,“我们已经入城,暂时安全。”
他从旁边拿过一碗一直温着的药粥:“先吃点东西,然后把药喝了。”
依旧是那般不容拒绝的态度。江元嗣看着他熟练地舀起一勺粥,吹凉,递到自己唇边,心中百感交集。这个曾几何时还需要他搀扶、需要他挡在身前的人,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依靠,细致入微地照料着他。
他顺从地张口,咽下那带着苦涩药味的温粥。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沈霜白的脸。他看起来清减了许多,下颌的线条更加分明,眼底带着疲惫,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仿佛经过了淬炼的寒铁。
“……林文正……”江元嗣咽下口中的粥,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
沈霜白喂粥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如同结冰的湖面。“他跑不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京城,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江元嗣从他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意与一种运筹帷幄的冷静。他知道,沈霜白心中那盘棋,已然布好。而自己,是他手中最重要,也最……在意的那颗棋子吗?
不,或许早已不只是棋子了。
他想起昏迷前,沈霜白推开他,以身挡镖的画面。想起水牢中,他紧握着自己的手,传递着微薄却坚定的暖意。想起这一路走来,他看似冷漠实则处处周全的庇护……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涨得发酸。
“接下来……怎么做?”江元嗣问。他需要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沈霜白喂完最后一口粥,拿起药碗,一边试温度,一边低声道:“你先把伤养好。外面的事,陈无双和她的人会处理。我们需要等一个时机。”
他将药碗递到江元嗣唇边:“京城的水很深,林文正根基牢固,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我们需要证据,需要一击必中的机会。”
江元嗣看着他冷静分析的模样,心中稍定。他知道沈霜白从来不是冲动之人,他的复仇,是蛰伏了十二年的精心算计。
他依言喝下苦涩的药汁,眉头因那味道而紧紧皱起。
沈霜白看着他孩子气的表情,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随即又恢复了清冷。他取过清水让他漱口,用布巾替他擦拭嘴角。
动作自然,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睡吧。”沈霜白替他掖好被角,声音低沉,“我会守着你。”
江元嗣确实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重伤未愈的身体经不起太多思绪的消耗。他闭上眼,却忍不住伸出手,摸索着,抓住了沈霜白放在榻边的、未受伤的右手。
沈霜白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抽回。
江元嗣握着他的手,那手指修长,带着凉意,却奇异地让他感到安心。他低声,几乎是呓语般地说道:
“……这一次……换我……守着你……”
话音未落,沉重的眼皮已然合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再次陷入了沉睡。只是这一次,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
沈霜白怔怔地看着被他握住的手,又看了看他沉睡中依旧带着几分倔强的脸,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有春风拂过,冰雪消融,露出底下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正视过的柔软。
他缓缓收拢手指,回握住那只温热而带着厚茧的手。
车厢外,是波谲云诡、杀机四伏的京城。车厢内,是两颗在血火中历经磨难、逐渐靠近的心。
沈霜白的目光穿过晃动的车帘,望向那座象征着权力与阴谋核心的皇城,眼神冰冷而锐利。
清算,即将开始。
而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