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时,已不是刚入院时那种尖锐的刺鼻感,反而像一层薄纱,裹着阳光晒过的棉质床单味,成了“活着”与“新生”的注脚。魏无羡——现在该叫魏婴了——靠在病房的软枕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病号服的布料。料子很软,贴在皮肤上带着微凉的触感,与他记忆里夷陵老祖那身磨得发硬的黑衣、乱葬岗的粗布麻衣截然不同。这具身体太年轻了,肩膀还没完全长开,手腕细得能一把攥住,连指尖的薄茧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因握笔而非握剑形成的浅淡痕迹。
他抬眼望向窗外,视线穿过干净的玻璃,撞进一片陌生的天际线里。摩天大楼像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午后的阳光,碎成一片晃眼的银辉,比云梦最晴朗的日子里,莲花坞湖面的波光还要刺眼。远处有“汽车”呼啸而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带着沉闷的震动,透过墙壁传进病房,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那声音不像马蹄,不像船桨,是属于这个世界独有的、快得让人不安的节奏。
汪天养半小时前走了,说是去办“出院手续”。临走时还在床头柜上放了杯温水,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现在水温刚好适口。魏无羡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温水滑过喉咙,带着一丝暖意,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他闭上眼,心神沉入丹田——那里曾藏着他引以为傲的金丹,是他纵横仙门的底气,可如今只剩下一团黯淡的光晕,像风中摇曳的烛火,仅余一丝微弱的联系,证明它未曾彻底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陌生的能量流。它不像灵力那般刚劲,也不像怨气那般阴戾,倒像初春融化的溪水,潺潺地淌在经脉里,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抗拒的“规则感”——汪天养说,这叫“灵能”,是这个世界的“灵力”。魏无羡试着用意念牵引,可灵能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纱,滞涩地在经脉里打了个转,便又退回丹田。他倒也不着急,指尖轻轻点了点小腹,那里藏着他最熟悉的怨气。出乎意料的是,这些曾让他痛苦、让仙门忌惮的东西,此刻竟乖得像蛰伏的小蛇,被灵能和这具纯净的少年身体裹在最深处,若非他刻意感知,几乎要以为它们早已消失。
“也好。”他低声呢喃,喉结滚动了一下,“至少不用再怕走火入魔。”前世的反噬之痛还刻在骨髓里,如今这份“安稳”,倒成了意外之喜。他迅速理清思绪:汪天养提到母亲时的眼神骗不了人,那层血缘是真的;这“舅舅”一家,是他在这陌生天地里唯一的浮木。眼下要做的,是扮演好一个刚从“意外”里活下来的少年——带点迷茫,带点怯生,悄悄观察,慢慢恢复力量,摸清这个世界的规矩。至于回去……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那个世界留给自己的,除了莲花坞的灰烬、不夜天的血,还有蓝忘机那双眼眶通红的样子,再无其他。
走廊里的动静是突然闯进来的。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像护士的软底鞋,倒像有人穿着硬底运动鞋在狂奔,“噔噔噔”地撞在地板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活力。紧接着,是清亮又急躁的嗓门,隔着门板传进来,带着点破音的兴奋:“爸!我问护士了!302房是不是?我表弟醒了对吧?!”
魏无羡的指尖顿了顿,迅速调整了表情——眉梢微微下垂,眼底蒙上一层浅淡的茫然,连脊背都下意识地塌了一点,活脱脱一副刚经历变故、还没缓过劲的样子。
下一秒,病房门“哐”地被推开,力道大得让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一个身影像阵旋风似的卷了进来,带起一阵属于户外的、混着阳光和青草味的风。来人很高,比魏无羡这具身体高出小半个头,穿着蓝白色的“校服”——领口别着个银色的校徽,上面刻着“芭乐高中”四个字,袖口随意地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道浅淡的疤痕,像是摔出来的。他的头发根根硬挺地立着,像刚被风吹过,眉眼开阔得很,双眼皮很深,眼睛亮得像蕴着两团火,一进门就直勾勾地盯着病床上的魏无羡,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齿。
“哇!”他几步就跨到床边,完全没在意病房该有的安静,俯下身时,带着点少年气的呼吸都喷到了魏无羡脸上,“你就是魏婴?我那传说中的表弟?比我爸手机里的照片精神多了!长得也太好看了吧,比我们班那个转学生还俊!”
魏无羡还真被这股扑面而来的热情撞得愣了愣。前世在云梦,江澄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话带刺;在云深不知处,蓝忘机是雅正端方,话少得像金子;后来面对仙门百家,更是满耳朵的虚伪客套、阴阳怪气。他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直白得像没经过打磨的石头,热情得像要把人裹进怀里,连打量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没有半分算计。
他迅速回过神,眼底的错愕换成了恰到好处的羞涩,轻轻往后缩了缩肩膀,声音放得又细又软:“你……你是谁呀?”
“我?”少年猛地一拍自己的胸膛,力道大得魏无羡都能看到他校服上的褶皱震了震,连带着自己的肩膀都被那股力道带得微麻,“我是你表哥!汪大东!你以后叫我东哥就行!”他说着,干脆伸出胳膊,一把揽住了魏无羡的肩膀。掌心的温度滚烫,像个小暖炉,牢牢地贴着魏无羡的肩头,带着不容拒绝的亲近,“放心!以后你在芭乐高中,不,整个芭乐区,有东哥我罩着你!谁要是敢欺负你,我让他尝尝‘龙纹鏊’的厉害!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吃街角那家披萨店,他们家的超级至尊披萨,芝士能拉好长!还有游乐园的过山车,超刺激的!”
魏无羡的身体僵了一瞬。他太久没和人这么亲近了——前世最后几年,除了温宁和蓝忘机,几乎没人敢靠近他;乱葬岗的日子,也只有温情姐弟会偶尔拍他的肩膀。可汪大东的掌心太暖了,暖得能透过布料渗进皮肤,那股直白的善意像阳光,晒得他心里那些阴沉沉的过往都亮了些。他慢慢放松下来,任由那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脸上挤出一点依赖的笑,低低地唤了一声:“东哥。”
这一声“东哥”像打开了汪大东的话匣子。他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芭乐高中的事——讲他的“终极一班”有多厉害,讲KO榜上的排名,说自己是KO.3,战力指数有九千点;讲他的兄弟王亚瑟,手里有把“石中剑”,说话总爱拽古文;还有丁小雨,平时安安静静的,一旦被惹火,拳头能打碎水泥地。他讲得手舞足蹈,说到激动处,还会比划着出拳的动作,眼神亮得吓人,连额角的汗珠都透着活力。
魏无羡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应一声,眼底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心里却在飞速运转——KO榜、战力指数、龙纹鏊、石中剑……这些词拼凑出一个陌生的力量体系,和他所知的灵力、怨气完全不同。而汪大东这个人,性格耿直,心思单纯,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是个可以暂时信任的人。他悄悄观察着汪大东的手势,看着他说到“保护你”时坚定的眼神,忽然觉得,或许这个世界,也没那么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又被推开,汪天养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单据。看到汪大东揽着魏无羡、唾沫横飞的样子,他无奈地笑了笑,声音带着点宠溺的责备:“大东,阿婴刚醒,身体还虚,别吵着他。”
“哎呀爸,我这是在给表弟介绍情况呢!”汪大东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却还是下意识地放低了音量,连比划的动作都轻了些,“我让他早点熟悉芭乐区,省得以后迷路!”
汪天养没再反驳,只是把手里的袋子递给魏无羡:“这是给你买的衣服,你试试合不合身,我们办了手续就回家。”袋子里是一件浅灰色的T恤和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布料柔软,带着新衣服特有的淡香。魏无羡接过袋子,指尖碰到汪天养的手,老人的掌心带着薄茧,很温暖,像江枫眠当年递给他糖葫芦时的温度。
换衣服的时候,魏无羡才真正看清这具身体的模样。镜子里的少年眉眼精致,眼底带着点未脱的青涩,左边眉骨下有颗小小的痣,是他前世没有的。他抬手摸了摸那颗痣,忽然觉得,或许“魏婴”这个身份,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出院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魏无羡跟在汪天养和汪大东身后,刚走出医院大门,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马路上的“汽车”来来往往,红色的轿车、白色的货车,呼啸而过时带着风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连成一片。远处的摩天大楼比从病房里看更显巍峨,玻璃幕墙上的夕阳像泼了一层金粉,晃得人睁不开眼。路人大多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机”——那是个长方形的小方块,屏幕亮着,能看到上面跳动的画面和文字。空气中的气味很复杂,有汽车尾气的味道,混着不远处奶茶店飘来的甜香,还有烤肠的油香味,热热闹闹地钻进鼻腔。
魏无羡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学着路人的样子,把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避免显得太过突兀。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周围的一切——路边的路灯是金属做的,比云梦的灯笼亮得多;街边的店铺招牌五颜六色,有的还在闪烁;甚至连行人的穿着都千奇百怪,有穿短裙的姑娘,有戴帽子的小伙子,和他记忆里的长袍大褂截然不同。
“表弟,你看那个!”汪大东忽然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巨大招牌,“那是芭乐区最大的商场,里面有游戏厅,等你好了我带你来玩!”
魏无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招牌上的字闪着光,写着“芭乐广场”。他点了点头,刚要说话,脚步却忽然顿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路边的街心公园。时近黄昏,公园里的老人和孩子大多走了,只剩下几盏路灯亮着,昏黄的光洒在草地上。在公园最僻静的角落,靠近一棵老樟树的地方,一股熟悉的气息钻进了他的感知——不是魔气,是地缚灵。
那是个很弱的地缚灵,应该是某个孩子不小心丢在这里的玩具,或者某个老人留下的念想,凝聚了一点不甘的执念,形成了微弱的怨念。它不会伤人,但长期留在这,会让附近体质敏感的人睡得不安稳,偶尔做噩梦。魏无羡皱了皱眉,这种小东西,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东哥,舅舅,”他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带——其实没松,只是他找的借口,“我鞋带松了,我系一下。”
“哦,好,你慢点系,别摔了。”汪大东说着,和汪天养一起停了下来,还特意往旁边让了让,给了他足够的空间。
魏无羡蹲下身,假装摆弄鞋带,垂在身侧的右手却悄悄动了。他指尖凝聚起一丝灵能——这是他刚才在病房里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掌控的量,淡白色的灵能在指尖若隐若现,像一根细弱的丝线。他凭着前世画符的记忆,飞快地在空中勾勒出“安魂符”的纹路——没有黄纸,没有朱砂,只能用灵能代替。符纹很简单,只有三道弧线和一个圆点,却精准地对应着地缚灵的执念核心。
画完符的瞬间,他屈指轻轻一弹,那缕灵能符纹像被风吹着,悄无声息地飘进了公园的角落,正好落在那股怨念的中心。
几乎是同时,魏无羡感觉到那股不甘的怨念像被阳光融化的雪,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和的气息,像晚风拂过草地。他悄悄松了口气,刚要站起身,却瞥见汪天养的眼神——老人正看着他,嘴角勾着一丝极淡的笑,眼底带着点了然,像是早就看穿了他的小动作。但汪天养什么也没说,只是转头对汪大东说:“大东,别催你表弟,让他慢慢来。”
魏无羡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心里泛起一丝涟漪。这个舅舅,恐怕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好了,我们走吧。”他快步跟上,脸上的笑容比刚才更真实了些。
回家的路不远,汪大东还在不停地说着话,从街角的牛肉面店说到学校门口的文具店。很快,他们就走到了一片住宅区——楼房不高,只有六层,外墙刷着浅粉色的漆,每家每户的窗户都亮着灯,暖黄色的光从窗帘缝里漏出来,带着家的味道。
“看!那就是我们家!”汪大东指着三楼的一扇窗户,兴奋地跳了跳,“我妈肯定做了糖醋排骨!她最会做这个了,你肯定爱吃!”
他又一次揽住了魏无羡的肩膀,力道还是那么足,掌心还是那么暖。魏无羡抬头看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那是在乱葬岗没有的,在不夜天没有的,是属于“家”的感觉。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飘来糖醋排骨的甜香,混着夜晚的微风。他侧过头,对着汪大东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声音清亮:“嗯,东哥,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