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外面那个光怪陆离、喧嚣陌生的世界暂时隔绝。一股浓郁而温暖的食物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洗衣液和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魏无羡的全身。这不是乱葬岗挥之不去的腐土与血腥,也不是云深不知处清冷的檀香,这是一种……充满了烟火气的、活生生的“家”的味道。
他站在玄关处,有瞬间的怔忪。目光所及,是暖色调的墙壁,摆放整齐的鞋柜,墙上挂着几幅色彩明快的装饰画,以及一帧帧记录着家庭瞬间的照片。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其中一张吸引——那是一张有些年岁的合照,正中是年轻许多的汪天养和一位温婉的女子(曾美好),他们身前站着少年时代的汪天养,而旁边,一个笑得眉眼弯弯、精灵古怪的少女,赫然就是母亲藏色散人——不,是汪星玥年轻时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酸涩与一种奇异的归属感交织蔓延。
“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门口有风,别站着!”一个系着碎花围裙、面容慈和的中年女子从厨房探出身,手里还拿着锅铲。她看到魏无羡,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快步走上前,自然而然地拉起魏无羡微凉的手,那双温暖甚至有些粗糙的手,带着常年操持家务的痕迹,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暖意。
“看看这孩子,这一路辛苦了吧?脸色还是有点白,肯定是之前遭了大罪了。”曾美好——汪妈,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上下打量着魏无羡,仿佛要将他这些年的缺失都补回来,“我是你舅妈,你跟着大东叫我妈就行!别拘束,以后这里就是你自己家!快去洗洗手,饭菜马上就好,妈今天做了红烧肉、清蒸鱼,还有你舅舅说你小时候可能爱吃的辣子鸡丁,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一连串热情又朴素的唠叨,像温暖的潮水,将魏无羡淹没。他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亲昵,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曾美好手掌传来的温度太过真实,眼神里的关切太过纯粹,让他那层用于自我保护的外壳,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笨拙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低低地应了一声:“……谢谢……妈。”
这一声“妈”叫得极其生涩,却让曾美好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连忙转过头,掩饰性地擦了擦眼角,笑道:“哎!好孩子,快去洗手,大东,带你弟弟去房间放好东西,马上开饭了!”
“得令!”汪大东响亮地应了一声,兴奋地拉着魏无羡,“走走走,阿婴,我带你看你的房间!我妈可是收拾了好久呢!”
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一张单人床,一套书桌椅,一个衣柜,布置得简洁温馨。床单是崭新的蓝色格子,窗帘是温暖的米色,书桌上甚至贴心地放了一盆小小的绿植。一切都显示着主人精心的准备。
“看,这就是你的地盘了!”汪大东得意地一挥手,仿佛展示什么了不起的杰作,“缺什么就跟哥说,明天就带你去买!”
魏无羡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少年脸庞,清秀,略带苍白,眼神深处藏着与年龄不符的复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这就是现在的他,魏婴。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晚餐的氛围比魏无羡想象中还要热闹。长方形的餐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汪大东依旧是绝对的气氛担当,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口齿不清地规划着未来:“爸,妈,等阿婴休息两天,我就带他去学校办手续!然后介绍给亚瑟王和小雨!再去商业街买几身帅气的行头!对了对了,还得买个新手机!以后我们兄弟俩就能随时联系了!”
汪天养微笑着给魏无羡夹了一筷子鱼肉,语气温和:“不急,让阿婴先适应几天。学校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下周一再去也不迟。”
曾美好则不停地给魏无羡碗里堆菜,目光温柔地流连在他身上,偶尔,魏无羡会捕捉到那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更深层次的东西,不像纯粹的关心,更像是一种……带着怜惜和了然的审视。当他低头吃饭时,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温暖的阳光,细细拂过他周身,仿佛在检查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是否有看不见的损伤。
“阿婴,”曾美好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轻柔,“晚上睡觉,会不会认床?或者……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要是睡不安稳,妈那里有安神的香薰。”
魏无羡心中微动,抬起头,露出一个乖巧又略带羞涩的笑容:“没有,妈,我睡得很好。”他心下却更加确定,这位看似普通的家庭主妇,感知力远超常人。她问的不是普通的认床,而是更接近“神魂安定”的问题。
这顿饭,魏无羡吃得很多。味道说不上是记忆中的顶级美味,但那种由新鲜食材和家常调味勾勒出的、扎实而温暖的滋味,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能熨帖肠胃,安抚灵魂。他安静地听着,看着汪大东手舞足蹈地比划,看着汪天养眼中包容的笑意,看着曾美好满足而忙碌的身影。橘黄色的灯光笼罩着餐桌,将四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一种强烈的、几乎让他鼻酸的暖流,缓缓浸润着他冰封已久的心田。这就是“家”吗?这种平淡、琐碎,却充满了生命力的日常,是他两世为人,都近乎奢侈的渴望。
晚饭后,汪大东被汪天养赶去洗碗,曾美好在厨房收拾,魏无羡则被允许回房休息。夜色渐深,窗外的都市依旧灯火通明,但房间内却很安静。
魏无羡盘膝坐在床上,尝试按照过去的法门调息。然而,心神沉入体内,感受到的却是与修真界截然不同的“气”。这个世界的能量,稀薄、活跃,却驳杂不纯,仿佛无数细碎的微波在空气中震荡,传统的纳气法门在此地事倍功半,如同用竹篮打水。他尝试运转那丝新生的“灵能”,这能量似乎更具包容性,能自发地、缓慢地汲取周围环境中那些游离的、微弱的力量,也许是空气中弥漫的电磁波,也许是地下管道输送的电力余波,但效率低得令人发指。
就在他有些气馁,将精神力无意识地向外延伸,试图感知更广阔的范围时,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并非用眼睛,而是一种纯粹的能量感知。整栋汪家居住的单元楼,尤其是他们这套房子,竟然笼罩在一层极其淡薄、却异常稳定温和的能量场中。这能量场如同一个无形的罩子,散发着宁静、守护的意念,将外界的喧嚣和某些不干净的“东西”隐隐隔离开来。能量的源头,一强一弱,强的那个沉稳如山岳,似乎来自汪天养的书房方向,隐约与一个散发着纯净白光的小小十字架饰品共鸣;弱的那个则如同月光般柔和,带着包容与治愈的气息,源自曾美好的房间。
魏无羡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如此!舅舅汪天养,这位看似普通的牧师,竟然身负如此纯净的守护之力。而舅妈曾美好,也绝非寻常家庭主妇。这个家,本身就是一个安全的堡垒。难怪汪大东那小子能养成如此赤诚单纯的性子,原来他一直被这样强大的力量悄然庇护着。
想到傍晚回家路上,自己那点微末的“小动作”恐怕早已被舅舅察觉,魏无羡不禁失笑。自己这点道行,在真正的高人面前,还是不够看。但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也悄然滋生。这种被强大力量默默守护的感觉,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夜深人静,魏无羡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却毫无睡意。思绪纷乱,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乱葬岗的阴风呼啸,不夜天城的血色火光,师姐挡在身前的温暖怀抱,还有……蓝忘机最后那双盛满了痛楚与难以置信的浅色眼眸……这些画面与今天经历的种种——汪大东灿烂的笑脸、曾美好温暖的掌心、汪天养沉稳的目光、满桌的家常菜——交织碰撞,让他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变幻的光影。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疲惫中沉沉睡去。睡眠并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时而置身阴森鬼域,时而又漫步于车水马龙的陌生街头。
他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醒来,喉咙有些发干。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城市永不停歇的低沉嗡鸣。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望着楼下偶尔划过夜空的车辆尾灯,像一颗颗流逝的红色星辰。
这里,真的可以成为他的“家”吗?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远离了所有的恩怨纠葛,拥有了看似可以依靠的亲人,过上了平静普通的生活……这曾是他遥不可及的奢望。可心底深处,那份对故人旧事的牵挂,那份对自身力量来源的困惑,以及这个世界隐隐透露出的不寻常,都让他无法真正安心。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杯曾美好睡前送来的牛奶,他一口未动,此刻在熹微的晨光中,乳白色的液体表面凝结了一层极薄的奶皮,静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又像是一个等待解答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