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审视

王玥没有立刻回家。

她沿着被积雪点缀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靴子踩在清扫过的路面上，发出规律的声响。邓亮的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里持续漾开圈圈涟漪。

“一段关系如果总是让你怀疑自己，消耗大于滋养，那么审视它本身，就是一件正确的事，而非无理取闹。”

“审视……”她低声重复着这个词。过去两年，她似乎一直在逃避真正的审视。她审视周明是否还爱她，审视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却唯独没有审视过这段关系本身，是否还值得她如此耗尽心力和眼泪。

手机在口袋里无声地震动着，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那股熟悉的、想要立刻接起电话解释清楚的冲动还在，但似乎被一种新的、微弱却坚定的力量压制住了。她第一次没有顺从那种条件反射般的焦虑。

她走到一个街心公园的长椅边，拂去上面的薄雪，坐了下来。阳光勉强透过厚重的云层，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她需要这片冰冷的安静，来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

她和周明，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起初也是有过甜蜜的。他会记得她随口提过想吃的甜品，穿越半座城市买来；会在她加班到深夜时，固执地等在公司楼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细心的关怀变成了理所当然，耐心的倾听变成了敷衍了事？争吵渐渐变多，而每一次争吵的模式都惊人地相似——她表达不满，他辩解或沉默，最后以她的妥协或他的“好了别闹了”草草收场。循环往复，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拉锯战，耗尽了她所有的热情和自信。

林紫乐早就说过，周明配不上她。可她总是不甘心，投入了两年时光，那些曾经的美好难道都是假的吗？她像守着一段朽木，期盼它能重新发芽。

直到昨天，她亲眼看到那刺眼的一幕，直到他脱口而出的“跟踪”指责，直到他至今仍在用拙劣的谎言搪塞。

“消耗大于滋养……”王玥喃喃自语。是啊，这段关系带给她的，是越来越多的自我怀疑、患得患失和精疲力尽，而温暖和安全感，却已经稀薄得快要感觉不到了。

那个叫邓亮的书店老板，仅仅是一面之缘，几句平淡的话，却仿佛在她密闭而浑浊的情感世界里，推开了一扇窗，透进了一丝清醒的空气。他没有给她任何具体的建议，只是肯定了她“感受”的权利。这种不带评判的倾听和尊重，在她和周明的关系里，已经缺席太久太久了。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林紫乐。

王玥吸了吸鼻子，接起电话。

“玥玥！你没事吧？周明那混蛋刚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了，问我你在哪儿，语气冲得要死！我直接给他怼回去了！”林紫乐的声音像一团火，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她的愤慨。

王玥心里一暖，同时又有些无奈：“他找你干嘛……”

“还能干嘛？找不到你，就来我这儿撒气呗！我说我不知道，让他有点边界感！怎么样，你还好吗？现在在哪儿？”

“我在外面走走，没事。”王玥顿了顿，轻声说，“乐乐，我刚才……去把那件外套还给书店老板了。”

“啊？就那个晨光书店的老板？怎么样怎么样？人到底怎么样？”林紫乐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语气里充满了好奇。

“就……挺正常的一个人。还请我喝了杯咖啡。”王玥避重就轻。

“哇！有情况哦！危难时刻伸出援手的温柔书店老板？这设定听起来就很靠谱！比周明那种只会惹你哭的强一万倍！”林紫乐立刻开始发挥她丰富的想象力。

“你想哪儿去了！”王玥哭笑不得，“人家就是出于礼貌。而且，我现在哪有心情想这些。”

“我知道我知道。”林紫乐收敛了玩笑语气，认真起来，“我就是觉得，你该多接触点正常人类，才知道以前守着的是个什么玩意儿。说真的，玥玥，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躲着周明。”

王玥看着远处几个嬉笑打闹的孩子，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清晰地说：“我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办。但我知道，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被他牵着鼻子走，反复陷入那种无意义的争吵了。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电话那头的林紫乐似乎有些惊讶于她语气里的平静和坚定，顿了一下，才说：“好！你想清楚，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我想自己待会儿。晚点联系你。”

挂断电话，王玥感觉心里轻松了一些。向好友倾诉，并且得到无条件的支持，总是能给人力量。

她在长椅上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感觉寒意渐渐浸透了外套，才站起身，朝公寓的方向走去。

回到熟悉的房间，那种被琐碎回忆包裹的感觉又回来了。桌上还放着和周明的合影，照片里两人笑得没心没肺。她走过去，将相框扣在桌面上。

手机屏幕上，周明的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已经积累成了一个可观的数字。从最初的愤怒质问，到后来的不耐烦，最新的一条是：“王玥，你到底想怎么样？能不能成熟点，好好解决问题？”

王玥看着这条消息，心里出奇地平静。

以前，她最怕的就是被贴上“不成熟”、“无理取闹”的标签，会拼命解释，证明自己不是那样的人。但现在，她忽然觉得，如果“成熟”意味着要不断压抑自己的感受，接受对方的谎言和敷衍，那这种成熟，不要也罢。

她没有回复，只是点开设置，将周明的来电铃声和消息提示都设置成了“无”。然后，她打开通讯录，看着“周明”这个名字，手指在“加入黑名单”的选项上悬停了几秒。

最终，她还是没有按下去。

不是留恋，而是她觉得，真正的告别，不应该只是简单地拉黑删除。她需要面对面地，清醒地，为这段关系画上一个句号。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需要积蓄一些力量和勇气。

而不知为何，此刻浮现在她脑海里的，不是林紫乐义愤填膺的脸，而是那间温暖安静的书店，和那杯醇香微苦的手冲咖啡。

那里像是一个避风港，一个可以让她暂时喘口气，找回自己节奏的地方。

她或许，真的会再去一次。不是为了那件已经归还的外套，也不是为了那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店主。

只是为了那份，久违的、不被评判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