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伤痕

决心是易碎品，尤其是在习惯的巨大引力面前。

接下来的几天，王玥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按时上班，下班，和室友简单交谈，与林紫乐通电话。她刻意不去触碰那个名为“周明”的伤口，仿佛只要不去看，它就不存在。

但裂痕已经产生，并且正在自我蔓延。

周二晚上，王玥加完班回到公寓楼下时，远远就看到了那个倚在单元门边的熟悉身影。周明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低着头，脚边散落着几个烟头。

她的心脏骤然一缩，脚步下意识地顿住。几天来刻意筑起的心理堤坝，在看到他的瞬间，还是产生了动摇。两年养成的习惯，身体比理智更先做出反应——是想要靠近，还是想要逃离？她分不清。

周明抬起头，看到了她。他掐灭手里的烟，快步走了过来。几天不见，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不耐烦的情绪。

“王玥。”他拦住她的去路，声音有些沙哑，“你终于肯出现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你到底想怎么样？”

熟悉的开场白，熟悉的质问语气。王玥刚刚泛起的一丝心软，瞬间被这话语里的指责浇灭。

“我想冷静一下。”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绕过他想去按门禁密码。

周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小：“冷静？把我拉黑就是你的冷静？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不能坐下来谈？非要搞这种冷战有意思吗？”

手腕上传来的禁锢感和疼痛让王玥皱起了眉头，心底那点残存的温情也彻底消失殆尽。她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周明，你放开！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坐下来谈就能解决的！是你一直在回避问题！”

“我回避什么问题？啊？”周明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我都说了那是我表妹！你不信，你非要揪着不放！王玥，你是不是早就想分手了，正好借题发挥？”

又是这样。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王玥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仿佛自己所有的语言都落在空处，所有的情绪都被扭曲成另一种模样。

“借题发挥？”她气极反笑，声音带着颤抖，“周明，我亲眼看到的！而且，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们之间的问题还少吗？你永远记不住我说过的话，永远觉得我的情绪是麻烦，永远在争吵后选择冷处理！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她终于把这些积压在心里许久的话吼了出来，胸口剧烈起伏着。

周明似乎被她的爆发震住了，愣了一下，抓着她手腕的力道松了些。但他随即露出了更加烦躁的表情：“所以呢？就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就要否定我们两年的感情？王玥，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幼稚。

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王玥努力维持的镇定。过往无数次，只要她表达不满，这个词就会像终极武器一样被祭出，让她瞬间溃不成军，陷入自我怀疑。

但这一次，有些不一样了。

她脑海里猛地闪过邓亮那双平静的眼睛，和他那句温和却有力的话——“审视它本身，就是一件正确的事，而非无理取闹。”

是啊，她的感受不是“鸡毛蒜皮”，她的痛苦不是“幼稚”。是他一直在用这种方式，剥夺她表达不满的资格。

一股陌生的勇气，混杂着长久以来的委屈和愤怒，涌了上来。

王玥不再试图挣脱手腕，而是抬起头，直视着周明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周明，你觉得是小事，我觉得是足以压垮我的大事。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我们对于‘问题’的认知，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

她的眼神太过平静，也太过决绝，让周明一时语塞。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挽回的话，但最终出口的却依然是：“好，好！你说不在一个世界就不在一个世界！你清高，你了不起！我配不上你，行了吧！”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因为力道过大，王玥踉跄了一下，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周明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甘，或许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懊悔，但最终都被更强烈的情绪覆盖。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手腕上留下一圈明显的红痕，后背被撞得生疼。但比身体更痛的，是那颗终于被彻底摔碎的心。

王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没有哭。眼泪似乎在刚才那场对峙中耗尽了。她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她输了。不是输给了周明，是输给了这两年自以为是的坚持，输给了那个在感情里不断妥协、卑微到尘埃里的自己。

单元门的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隔壁单元的邻居提着垃圾袋走出来，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王玥猛地回过神，直起身，低着头快速按了密码，逃也似的冲进了楼道。

回到冰冷的房间，她没有开灯，直接瘫坐在地板上。黑暗中，和周明争吵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他最后那个愤怒而失望的眼神，像烙印一样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以为冷静几天后，可以更理智地处理这件事。但事实证明，面对一个拒绝沟通、只会指责的人，任何试图讲道理的行为都是徒劳。

她摸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刺痛了她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通讯录上滑动，掠过林紫乐的名字——她不想再让好友为自己担心，听自己重复这些糟心事了。

指尖停顿，最终落在了那个最近才存入的号码上。

晨光书店。

没有犹豫，她拨通了电话。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她的心跳快得不像话，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电话被接起了。

“你好，晨光书店。”依然是那个温和沉稳的声音，背景里隐约有轻柔的音乐声。

王玥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有压抑的、细微的吸气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邓亮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轻缓了一些：“是王玥小姐吗？”

他记得她的声音。或者说，他猜到了是她。

这一声询问，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王玥情感的闸门。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是我。”她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

“没事，”邓亮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如果不想说，可以不说。书店还有半小时打烊。”

他没有问“你怎么了”，也没有说“别哭了”，只是告诉她，还有一个地方，在她需要的时候，可以容纳她的沉默和眼泪。

王玥紧紧握着手机，指节泛白。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和自己泪流满面的倒影，用尽力气，轻轻地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