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寸

许念念的东西少得可怜。

一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就是她在沪市打拼几年全部的家当。司机帮她把箱子提上二楼客房时，神情平静，显然对此习以为常，或者受过严格的训练，不对主人的任何事表露好奇。

陈寻不在家。周姨热情地帮她整理，将那些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简单的T恤衫，一件件挂进那个堪比精品店橱柜的巨大衣帽间里。她的衣物夹杂在那些陈寻为她准备的、连标签都未拆的名牌衣服中间，寒酸得有些刺眼。

“许小姐，先生吩咐了，这间房以后就归您用。您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周姨笑眯眯地说，语气真诚。

许念念摇摇头，低声道谢。她需要的不是物质，而是自由呼吸的空气，但这一点，无人能给她。

收拾完，周姨下楼准备晚餐。许念念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这个房间很大，带有独立的浴室和一个小阳台。装修雅致，设施齐全，甚至比很多酒店套房还要舒适。但她却感觉比住在那个月租两千、下雨天会漏水的出租屋更不自在。

这里的一切都太完美，太冰冷，透着一种不属于她的气息。她像一只误入华丽宫殿的麻雀，羽毛凌乱，与周遭的格调格格不入。

她走到阳台，晚风拂面，带着庭院里植物的清新气息。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城市的璀璨灯火，但那片繁华与她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她的活动范围，似乎就只剩下这栋别墅，和那个男人允许她去的剧组。

晚餐时分，陈寻回来了。他脱下西装外套递给周姨，目光扫过安静地坐在餐厅等候的许念念，没什么表示，径直入座。

晚餐依旧是精致的四菜一汤，但许念念注意到，餐桌上多了一道清炒豆苗，翠绿欲滴，摆在她面前的位置。而她面前盛饭的碗里，没有像往常一样撒上点缀的香菜碎。

她微微一愣。她不吃香菜，也几乎不吃豆苗，因为小时候家里穷，吃多了水煮豆苗吃到反胃。这些都是很私人的、微不足道的习惯，她从未对这里的任何人提起过。

是巧合吗？

她忍不住抬眼看向对面的陈寻。他正慢条斯理地喝着汤，姿态优雅，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也没有对餐桌上的细微变化有任何表示。

一顿饭在沉默中结束。陈寻吃完便起身去了书房，似乎有处理不完的工作。

许念念帮周姨收拾了碗筷，然后无所事事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漆黑如镜，映出她有些茫然的身影。她不敢随意打开，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这里不是她的家，她没有归属感。

她起身，想给自己倒杯水。走到开放式厨房的中岛边，发现流理台上放着一套崭新的白瓷茶具，旁边还有一个精致的透明罐子，里面装着各种花茶。她记得昨天这里还没有这些。

她打开冰箱想找矿泉水，却发现冷藏室的门架上，整齐地码放着她常喝的那个牌子的酸奶和果汁，甚至连她偶尔会买来当零嘴的某种小众品牌苏打饼干，也安静地躺在零食格里。

这一切细微的改变，像是无声的溪流，悄然漫过她心头的堤坝。

她拿着水杯，站在原地，心情复杂到了极点。陈寻记得她不吃香菜？记得她喜欢豆苗？（或许记错了？）还让人准备了她的茶具、她习惯的饮品零食？

这怎么可能？他那样一个日理万机、高高在上的男人，怎么会留意到这种琐碎到极点的细节？如果是为了报复，为了羞辱，他大可不必如此。

可如果不是报复，那又是什么？

她想起昨夜他醉酒后无意识的依赖，想起他暗中处理谣言的手段，想起他此刻这些看似不经意、却处处用心的安排……种种矛盾的行为交织在一起，让她完全看不懂这个男人。

他像一座冰山，她所看到的，永远只是浮在水面上冰冷坚硬的一角，而水下那庞大的、不为人知的部分，究竟隐藏着什么？

这一晚，许念念失眠了。她躺在柔软得过分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住进这里后的一幕幕。陈寻的冷酷，他的强势，他偶尔流露的细微异常，还有这些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的“记得”……

报复的游戏里，是否掺杂了别的什么东西？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种更高级、更折磨人的报复方式——给予一点虚幻的温柔，让她产生错觉，然后再亲手打碎？

她不知道答案。

但有一点她很确定，在这方寸之间的“同居”生活里，那个叫陈寻的男人，正以一种她无法抗拒的方式，更深刻、更细致地侵入她的生活，也搅乱了她本已混乱的心湖。

夜色深沉，别墅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而一墙之隔的书房里，灯亮了很久。陈寻站在窗前，看着庭院里的夜色，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却久久没有吸一口。

烟灰簌簌落下，如同他此刻，有些理不清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