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时,江起已经站在仓库门口了。手里的帆布包沉甸甸的,装着新打印的物理讲义,还有爷爷昨天修好的小型齿轮模型——那是他昨晚突发奇想放进包里的,总觉得陆池会喜欢这种带着金属冷光的物件。
仓库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有人在敲打金属。江起推开门,晨光顺着门缝溜进去,照亮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灰尘,也照亮了蹲在地上的身影。
陆池正背对着门口,手里拿着扳手拧着什么,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肌肉随着动作微微起伏。他脚边堆着几个拆开的齿轮,大小不一,在晨光里泛着陈旧的金属光泽。
“早。”江起的声音打破了仓库的寂静。
陆池猛地回头,扳手差点从手里滑落。晨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额角新添的擦伤,还沾着点黑色油污,像幅没干的画。“你怎么来了这么早?”他站起身,手背在裤子上蹭了蹭,却把油污抹得更匀了,“我还以为你要等到六点半。”
“提前整理了讲义。”江起把帆布包放在桌上,目光落在那些齿轮上,“这些是...?”
“从旧发电机上拆的。”陆池踢了踢脚边的零件,语气里带着点骄傲,“发现里面有个行星齿轮组,跟我爸修过的摩托车变速箱很像,就想拆下来研究研究。”
江起蹲下身,拿起个最小的齿轮放在指尖。金属的冰凉顺着指腹蔓延开,齿牙的纹路清晰规整,显然出自老手艺人之手。“这种齿轮模数是0.8,压力角20度,属于标准件。”他转动齿轮,齿牙咬合的声音清脆悦耳,“不过齿面磨损严重,应该用了至少二十年。”
陆池的眼睛亮了起来,像发现了新大陆:“你怎么知道?我爸说这种老零件根本查不到参数。”
“物理课学过机械原理。”江起从包里拿出那个齿轮模型,黄铜色的表面抛光得发亮,“这个是标准模型,模数1.0,你可以对比着看。”
陆池接过模型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江起的掌心。两人像触电般缩回手,齿轮模型在陆池掌心转了半圈,稳稳停住。他低头研究着模型,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阳光穿过仓库的破窗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金边。
“学神,你懂的还真多。”陆池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佩服,“我以前总觉得,物理就是些写在纸上的公式,没想到还能看懂这些铁疙瘩。”
“公式是规律的总结。”江起拿起个旧齿轮,和模型并排放着,“就像这些齿轮,不管看起来多复杂,转动的原理都能用物理公式解释。”
陆池突然笑了,左边的梨涡在晨光里格外清晰:“那你能用公式算算,我什么时候能及格吗?”
江起的耳尖微微发烫,低头在讲义上画了个简单的函数图像:“按目前的进度,三次模拟测试后,及格概率约为68%。”
“还带概率的?”陆池凑过来看,肩膀几乎碰到江起的胳膊,“学神,你是不是把什么都能算成数学题?”
他的呼吸拂过江起的耳廓,带着点薄荷牙膏的清凉。江起往后退了半寸,后背撞到货架,发出轻微的响声。“理论上...是的。”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在齿轮模型上无意识地摩挲。
陆池却没再逼近,只是拿起那页画着函数图像的讲义,对着光看了看:“这曲线长得跟我爸修的摩托车油门曲线似的,挺顺眼。”
仓库外传来早读课的预备铃声,像某种温柔的催促。陆池把齿轮模型小心翼翼地放进裤兜,拍了拍:“这个借我玩两天?保证不弄坏。”
“嗯。”江起点头时,注意到他裤兜鼓鼓囊囊的,除了齿轮,似乎还藏着别的东西,棱角分明,像是个小盒子。
两人并肩走出仓库时,晨光已经铺满了后山的小路。陆池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个塑料袋递给江起:“给你的,昨天路过文具店看到的。”
袋子里装着两盒薄荷糖,包装上印着物理公式的图案,F=ma的符号被设计成了卡通形象,举着小旗子喊“加油”。江起捏着薄荷糖,塑料包装的响声在安静的小路上格外清晰。
“看你总在刷题,吃点这个提神。”陆池的耳根有点红,目光飘向远处的篮球场,“店员说这是新款,挺傻的...你不喜欢就扔了。”
“没有。”江起把薄荷糖放进帆布包,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外壳,“谢谢。”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同学送的零食,还是印着物理公式的薄荷糖。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回响,比任何齿轮咬合的声音都要清晰。
上午的数学课讲排列组合,江起却频频走神。薄荷糖放在桌角,透明的包装在阳光下泛着光,总让他想起陆池裤兜里那个神秘的小盒子。他甚至开始计算那个盒子的体积——根据露出的棱角判断,大约是5cm×3cm×2cm,可能是个首饰盒,也可能是...装着某种精密零件的容器。
下课铃刚响,七班的男生就跑来叫陆池去打球。“池哥,就等你了!”有人拍着篮球喊,目光在江起身上打了个转,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不带上你家学神一起?”
陆池的脸瞬间红了,抓起篮球砸过去:“胡说什么呢!”
篮球擦着那男生的肩膀飞过,正好落在江起脚边。江起弯腰捡起时,指尖触到个光滑的硬物——是枚硬币,卡在篮球的气嘴旁边,显然是陆池故意塞进去的。这是他们昨天聊起的“偏心质量实验”,在球内放入重物改变重心,观察运动轨迹的变化。
“谢了。”江起把篮球扔回去,弧度精准得像用圆规画过的。
陆池接住球时愣了一下,随即挑眉笑了:“学神进步挺快啊。”
篮球场上的欢呼声渐渐远去,江起坐在教室窗前,看着陆池运球、跳跃、投篮,每个动作都充满力量感,像头舒展的猎豹。阳光落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与教学楼的阴影交叠在一起,像两道正在慢慢靠近的轨迹。
午休时,江起去办公室交竞赛报名表,恰好撞见陆池从教导主任办公室出来。他的校服领口歪着,嘴角带着点淤青,显然刚被训斥过。看到江起,陆池迅速挺直背,把领口系好,像只被发现狼狈模样的小兽。
“怎么了?”江起走过去,目光落在他的嘴角。
“没事。”陆池别过脸,声音闷闷的,“张主任说我总在后山鬼混,影响不好。”
江起想起仓库里那些拆开的齿轮,还有陆池裤兜里的小盒子。“我们是在复习。”他的声音很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可以去跟主任解释。”
“不用。”陆池突然抬头,眼里闪着点倔强的光,“跟他们说不清...反正我们自己知道在干嘛就行。”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裤兜,那个小盒子的轮廓再次凸显出来。江起突然意识到,陆池或许和他一样,心里藏着不想被别人知道的秘密,像藏在齿轮组深处的核心零件,精密而脆弱。
下午的物理自习课,江起把竞赛复习资料推到一边,开始整理动量定理的错题集。笔尖划过纸面时,突然想起陆池说的“油门曲线”,便在错题集的空白处画了条平滑的曲线,旁边标注着“摩托车油门特性模拟”,字迹比平时潦草些,却透着股鲜活的劲儿。
放学铃响时,那道曲线已经画满了半页纸,甚至还添了个小小的摩托车简笔画,车轮是用圆规画的,格外规整。江起合上错题集时,发现陆池不知何时站在了教室门口,背着书包,校服外套搭在肩上,正朝他挥手。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并排走在去仓库的路上,像两道即将交汇的光线。陆池突然停下脚步,从裤兜里掏出那个神秘的小盒子,塞进江起手里:“给你的,算是...谢礼。”
盒子是木质的,表面刻着交错的齿轮图案,和江起捡到的徽章一模一样。打开时,里面铺着红色的绒布,放着一枚银色的钥匙,钥匙柄被打磨成齿轮的形状,齿牙的纹路与仓库里的旧发电机完全吻合。
“这是...?”江起捏着钥匙,金属的冰凉顺着指尖蔓延。
“旧发电机的启动钥匙。”陆池挠了挠头,耳尖在夕阳下泛着红,“我爸说这种老机器的钥匙都是定制的,丢了就再也配不到...我拆了三个旧锁芯才拼出来这个。”
钥匙柄上刻着个极小的“起”字,笔画有些歪歪扭扭,显然是用刻刀一点点凿出来的。江起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快,像被启动的发电机,轰鸣着撞向胸腔。他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老陆师傅修钟时,总爱给重要的零件刻上使用者的名字,说这样机器才会认主。
“谢谢。”江起把钥匙放进木质盒子,合盖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把秘密锁进了时光里。
仓库的煤油灯亮起时,陆池已经把齿轮组重新组装好了。发电机在角落里安静地蹲着,像头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试试?”陆池冲江起扬了扬下巴,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江起拿出那枚银色钥匙,插进发电机的锁孔。旋转的瞬间,齿轮咬合的声音从深处传来,越来越清晰,像沉睡多年的机械终于苏醒。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震动,仓库顶上的灯泡突然亮了起来,比之前亮了好几倍,暖黄的光线铺满每个角落,连蛛网都染上了温柔的光晕。
“成了!”陆池跳起来,差点撞到货架,“我就说能修好!”
他的笑容在灯光下格外耀眼,比任何公式都更能让江起心跳加速。发电机的嗡鸣声里,江起突然发现,那些曾经被他奉为圭臬的公式,好像渐渐失去了魔力——至少在这一刻,他算不出自己的心跳频率,也算不出陆池眼里闪烁的光究竟有多少瓦。
辅导结束时,发电机还在低鸣,像首温柔的夜曲。陆池拆开齿轮模型研究,突然指着某个零件说:“这里的齿牙少了半颗,是不是坏了?”
江起凑过去看,发现那半颗齿牙不是损坏,而是被刻意打磨过的,形成了个微小的凹槽,正好能卡住另一个齿轮的凸起。“这是...安全装置。”他的指尖划过那个凹槽,“当转速超过临界值时,会自动脱开,防止齿轮崩坏。”
陆池的手指跟着摸上去,指尖与江起的指腹相触,像两道精准咬合的齿牙。“跟我爸修的安全离合器似的。”他的声音很低,灯光在他睫毛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学神,你说我们算不算...互相咬合的齿轮?”
发电机的嗡鸣声突然变得清晰,掩盖了江起过快的心跳。他看着陆池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像被囚禁在齿轮深处的秘密。“齿轮...需要相同的模数才能咬合。”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却没移开目光。
“那我们的模数...相同吗?”陆池的拇指轻轻蹭过他的指腹,像在测试齿牙的精度。
仓库外突然传来野猫的叫声,尖锐而突兀。江起猛地抽回手,手背撞到齿轮模型,发出清脆的响声。“不早了,该回去了。”他站起身时,膝盖有些发软,像刚跑完八百米。
陆池也跟着站起来,把齿轮模型塞进江起手里:“这个还你,谢谢。”他的指尖在模型上停顿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明天...还来修发电机吗?”
“嗯。”江起把模型放进帆布包,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和那枚钥匙形成奇妙的呼应。
月光洒满后山小路时,江起摸了摸帆布包里的薄荷糖。拆开一颗放进嘴里,清凉的味道瞬间蔓延开,却压不住心底的燥热。他想起陆池眼里的光,想起两人相触的指尖,想起那个刻着齿轮的木质盒子——这些都是他无法用公式计算的变量,却让原本规整的人生轨迹,开始出现温柔的偏差。
回到家,爷爷正在调试那台修好的古董钟。钟摆左右晃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在计量某种悄然变化的情愫。“小起,你看这钟摆。”爷爷指着钟面,“看起来是左右摇摆,其实每次摆动,都比上次偏离平衡位置多了一毫米,日积月累,就会画出不一样的轨迹。”
江起看着钟摆的轨迹,突然想起陆池说的“互相咬合的齿轮”。他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木质盒子,放在钟旁边。月光透过窗户落在上面,齿轮的纹路与钟摆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幅正在缓缓展开的画。
或许有些错位的航线,从一开始就不是错误,而是命运精心设计的相遇。就像此刻,钟摆的滴答声里,藏着两个少年正在靠近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