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车铺的吊扇吱呀转着,把机油味和槐花香搅在一起。陆池蹲在满地零件中间,手里的磁棒吸起最后一枚轴承滚珠时,指腹突然被硌了一下——滚珠内侧竟刻着个极小的“池”字,像粒藏在糖里的沙。
“这老长江750的零件,竟还有这讲究。”江起凑过来,指尖捏起滚珠对着光看,“你爷爷的手艺?”
陆池没说话,只是往齿轮箱里抹黄油,指尖划过那些磨得发亮的齿牙。这箱齿轮是今早从仓库翻出来的,铁皮箱上印着“1987年军工品”,锁扣早锈成了红褐色,他用扳手拧了半天才撬开,里面的齿轮用油纸裹着,每张油纸上都有铅笔字:“转速3000时换第3组齿”“雨天需提前检查轴瓦间隙”,字迹力透纸背,边角处还画着小小的摩托车简笔画。
“我爸说,爷爷当年修这车,比待我还上心。”陆池把齿轮一个个卡进轴槽,黄油在指缝间拉出透明的丝,“有次暴雨冲垮了库房,他抱着这箱齿轮蹲在房梁上,淋了整夜雨,转天就发烧了。”
江起突然想起上周在档案馆查到的旧报纸,1989年7月12日的社会版角落,有张模糊的照片:穿蓝色工装的男人抱着铁皮箱站在洪水里,背后是倾颓的厂房。标题很简单——《修车匠的家当》。
“你看这齿侧间隙。”陆池的镊子夹着片塞尺,往齿轮缝里塞了塞,“标准是0.2毫米,爷爷总调成0.18,说这样跑起来更稳。”他忽然笑了,眼角皱起细纹,“就像他总把我的书包带收短半寸,说‘长了晃荡,费力气’。”
吊扇突然卡了一下,停在半空。阳光斜斜切进来,照在齿轮组的金属反光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江起看见陆池的睫毛上落了点灰尘,像他爷爷照片里沾着的雨丝。
墙角的老式座钟敲了十下,钟摆声里混进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张叔骑着辆半旧的铃木进来,车斗里装着个鼓鼓的帆布包:“陆小子,你要的老图纸我找着了!”
帆布包一打开,霉味混着松香扑面而来。最上面那张是长江750的分解图,边角已经脆化,用透明胶带补了三层。陆池的指尖刚触到图纸,突然“呀”了一声——图纸背面竟粘着张泛黄的处方笺,钢笔字写着“急性肺炎,需静养”,日期正是1989年7月13日。
“原来他发烧是因为这个。”陆池的指腹摩挲着处方笺边缘,那里有个浅浅的指印,像是攥得太紧留下的。江起突然注意到,处方笺右下角的医生签名,和验车王工的笔迹有七分像,只是更年轻些。
“王工以前是军医?”江起翻出手机里存的老照片,王工穿军装的样子和处方笺上的签名重叠在一起,“难怪他看齿轮组的眼神,像在查弹药规格。”
陆池没接话,只是把图纸铺在工作台上,用镇纸压住四角。图纸上的铅笔标注密密麻麻,在“边斗承重杆”旁写着“加焊3mm钢板”,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小人,正坐在边斗里咧嘴笑,头顶标着“小池3岁”。
“我小时候总抢着坐边斗,”陆池的声音低了些,“爷爷就把杆加粗了,说‘我孙儿得坐最稳的’。”他突然起身翻工具箱,从最底层摸出个铁皮饼干盒,打开时呛出一蓬灰——里面是十几个不同型号的螺栓,每个螺栓帽上都刻着日期。
“1998.6.1,小池第一次摔车
“2003.9.1,小池上初中”……最新的那个螺栓很新,刻着“2023.5.20,小池赢了第一场比赛”。江起捏起那个新螺栓,指尖突然被边缘的毛刺扎了下,血珠渗出来,落在螺栓的日期上,像滴没干透的红墨水。
“爷爷说,螺栓得常拧,不然会松。”陆池用创可贴裹住他的指尖,动作和图纸上画的小人如出一辙,“就像日子,得天天过,才瓷实。”
吊扇又转了起来,风把图纸吹得哗啦响。江起看着那些齿轮、螺栓、泛黄的处方笺,突然明白所谓传承,不过是把时光拧成一圈圈螺纹,爷爷拧给父亲,父亲拧给儿子,每道纹路里都藏着没说出口的话。
墙角的座钟又敲了一下,陆池突然想起什么,往江起兜里塞了个东西:“刚发现的,滚珠上的字,给你。”
江起摸出那枚刻着“池”字的滚珠,阳光透过它,在掌心投下小小的光斑,像粒被时光磨亮的星子。午后的阳光变得黏稠,像融化的黄油。陆池蹲在工作台前,给齿轮箱上最后一遍防锈漆,漆味混着槐花的甜香,漫过整个修车铺。江起在整理那些旧图纸,突然发现张被折成方块的信纸,边角都磨圆了,像是被反复揣在兜里。
“这是什么?”他展开信纸,钢笔字洇了又干,有些笔画几乎要看不清:“……边斗里的坐垫换了薰衣草布,小池说喜欢这味道。今天他坐进去时,辫子晃呀晃的,像株得意的小向日葵……”
“是爷爷的日记。”陆池的漆刷顿了顿,漆滴在齿轮箱上,晕成个小小的圆,“他总说,记下来才不会忘。”他放下漆刷,从工具箱底层抽出个铁盒,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信纸,最上面那张写着:“2010年3月15日,小池嫌薰衣草坐垫老气,偷偷换成了黑色,晚上又趁我睡着换了回来,这孩子……”
江起翻到中间一页,突然笑出声——那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摩托车,边斗里的小人正往外扔书包,旁边写着:“小池说上学没意思,想跟我学修车。我说‘先考上高中,给你装最酷的排气管’。”
“后来我真考上了,”陆池的指尖划过那行字,“他给我装了根彩虹色的排气管,跑起来会响,被交警叔叔警告了三次。”他突然起身,往仓库跑:“我给你看个东西!”
仓库的角落里堆着个蒙布的物件,陆池掀开帆布,灰尘呛得人直咳嗽——是辆迷你摩托车,车轮只有巴掌大,车身喷着掉漆的彩虹色,车座是褪了色的薰衣草布。
“他亲手做的,我十岁生日时给我的。”陆池的手掌抚过小小的车把,那里有处明显的凹痕,“我摔了一跤,车把撞弯了,他敲了半宿才敲直,手指被锤子砸青了都没说。”
江起弯腰细看,车座底下竟刻着行小字:“给小池的第一辆座驾,限速10公里/小时”。他突然想起验车时王工说的话:“老陆师傅总说,安全不是慢,是把在乎的人护得瓷实。”
暮色漫进修车铺时,张叔又来送零件,这次带了瓶老酒:“你爷爷当年总喝这个,说‘齿轮要润,日子也得润’。”酒瓶上的标签都掉了,陆池拧开时,酒香混着岁月的味道漫出来,像沉在缸底的月光。
三人围着工作台喝酒,酒液在粗瓷碗里晃出涟漪。张叔说:“你爷爷修过的车,跑三十年都不用换轴承。他说‘零件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得用点心焐着’。”
陆池喝得有点晕,脸颊泛红:“他走的前一天,还在修这箱齿轮,说‘等小池比赛用’。”他从齿轮箱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是块麦芽糖,已经硬得像石头,“这是他那天给我留的,说‘赢了就吃’。”
江起突然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烫的。远处的座钟敲了十二下,老齿轮转动的声音里,仿佛有无数个时光里的齿轮在咬合——1987年的轴承滚珠,1998年的螺栓,2010年的彩虹排气管,还有2023年握在手里的麦芽糖,都在这一刻,转成了同一道温暖的螺纹。
夜深时,江起帮陆池把齿轮箱装回摩托车。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那些刻着字的零件上,像撒了把星星。陆池发动引擎,轰鸣声里,齿轮咬合的轻响格外清晰,像时光在轻轻哼着歌。
“走,”陆池拍了拍边斗,“带你去兜风。”
摩托车驶进夜色里,边斗里的薰衣草坐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新刻的字:“2023年秋,载着两个人的时光”。江起抬头,看见满天的星星,像无数个被时光磨亮的齿轮,正一圈圈转着,把过去和现在,转成了永不褪色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