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车铺的后屋藏着个老物件。陆池推开积灰的木门时,蛛网簌簌落下,在光柱里飘成细碎的银线。角落的阴影里立着座红木座钟,钟摆早已停摆,钟面蒙着层灰,指针卡在三点十七分,像被时光冻住的瞬间。
“爷爷的宝贝。”陆池搬开座钟底座,露出底下的暗格,里面码着个铁皮盒,锁是黄铜的,刻着缠枝纹,钥匙孔形状像个小小的齿轮。他从钥匙串上解下枚铜钥匙,齿纹与锁孔严丝合缝,拧动时“咔嗒”一声,像老骨头舒展的轻响。
盒里铺着暗红绒布,整齐码着二十七个小纸包,每个都用棉线捆着,上面标着日期。陆池拿起标着“1999.4.21”的纸包,拆开时飘出片干枯的槐花瓣——那天是他小学春游,回来时裤腿沾满泥浆,爷爷蹲在门槛上给他擦鞋,槐花落了两人一身。
“这包是修座钟的螺丝。”陆池展开张泛黄的信笺,钢笔字写着:“钟摆晃得厉害,换了三颗新螺丝,小池说像星星在眨眼。”信末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座钟,钟摆上挂着个小人,正举着颗螺丝傻笑。
江起凑近看,座钟木质外壳有处细微的修补痕迹,腻子颜色略深,像块浅褐色的胎记。“是你爷爷补的?”他指尖抚过那处痕迹,触感温润,比周围的木头多了层包浆,“手艺真好。”
“他总说,‘补东西和养孩子一样,得顺着纹路来’。”陆池又拆开个纸包,里面是三枚铜螺丝,锈迹斑斑却依旧光亮,“那年座钟停了,他拆到半夜,发现是螺丝松了。我蹲在旁边看,他就教我认螺丝型号:‘这是M3,那是M4,就像你穿的鞋,大了小了都不行’。”
窗外的槐树叶沙沙响,像座钟走时的轻响。江起突然听见“咔嗒”声,回头见陆池正用镊子夹着螺丝,往座钟机芯里送。夕阳透过窗棂,在他侧脸投下细密的光影,睫毛忽闪时,像座钟的摆锤轻轻晃动。
“别动,有点歪。”江起扶住座钟底座,指尖不经意碰到陆池的手背,两人像触电般缩回手,又同时笑了。阳光斜斜切进来,把两颗悬在半空的螺丝照得发亮,像两滴凝固的金泪。
修到第七颗螺丝时,陆池找出个铁皮小罐,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爷爷的秘方,”他蘸了点抹在螺丝上,“松香加蜂蜡,防锈还顺滑。”罐底印着行小字:“1985年冬,小池妈熬的蜂蜡”,字迹已经模糊,却像块暖石,焐得人心头发热。
江起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档案馆那张老照片——陆爷爷抱着齿轮箱站在洪水里,背后是飘摇的槐树枝。原来有些东西从来没变,比如修东西时专注的眼神,比如递螺丝时翘起的小指,比如落在发间的槐花瓣。
暮色漫进窗时,座钟机芯终于装回原位。陆池轻轻拨动钟摆,铜制的摆锤晃了晃,突然“嘀嗒”一声,开始规律地左右摇摆。两人屏住呼吸,看着指针缓缓转动,从三点十七分,一点点走向三点十八分,像追赶着脱缰多年的时光。
“响了!”江起指着钟面,喜悦撞得声音发颤。座钟的报时声有些沙哑,却格外清亮,“咚——咚——”敲了三下,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暮色,像把时光撒成了碎银。
陆池突然红了眼眶,转身从柜里翻出个红布包,打开是块银锁,锁身刻着“长命百岁”,背面却藏着颗小小的螺丝,正是当年他弄丢的那颗。“爷爷说,‘找不着就用银锁镇着,总有一天会自己冒出来’。”他把银锁挂在座钟上,锁穗垂在钟摆旁,随摆锤轻轻晃动。夜幕像块深蓝色的绒布,慢慢盖住了槐树冠。陆池点亮工作台的台灯,暖黄的光把座钟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时光的尾巴。他找出个铁盒,里面是叠整齐的蓝布,边角绣着褪色的槐花,展开竟是件小小的工装,袖口镶着圈磨损的白边。
“我六岁时的,”陆池的指尖抚过袖口的白边,“爷爷说‘修东西得穿工装,才像回事’。”衣服口袋里掉出个纸团,展开是张购物清单:“买螺丝M3×10mm,蜂蜡一块,小池爱吃的糖葫芦两串”,字迹被水渍晕开,却能看清最后画着个咧开嘴的小人,举着糖葫芦奔向座钟。
江起突然想去买串糖葫芦。他抓起外套往外跑,陆池的声音追出来:“要山楂的!”夜风带着槐花香扑在脸上,街角的路灯刚亮起,卖糖葫芦的老汉推着车走过,冰糖壳在灯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
回来时,座钟又报时了,“咚”的一声撞在心上。陆池正对着本旧相册发呆,照片里的小男孩举着颗螺丝,座钟的摆锤在他身后晃成模糊的金线。“这是五岁生日,”他指着照片角落,“爷爷藏了颗螺丝在蛋糕里,我掏了半天,奶油抹了满脸。”
江起把糖葫芦递过去,糖衣在灯光下泛着裂纹。陆池咬下一颗,冰糖的脆响里,座钟的摆锤又晃了晃,仿佛在应和。“后来我才知道,”他含着山楂含糊地说,“那螺丝是他修座钟时特意留的,说‘咱家人,就得和螺丝一样,拧得紧,站得稳’。”
台灯的光晕里,两人分食着糖葫芦,糖渣掉在工装布上,像撒了把碎星星。江起忽然注意到座钟底座刻着行小字,要用手挡住光才能看清:“1983年,与小池同岁”。原来这座钟,竟和陆池一般年纪。
“该上油了。”陆池找出个青花瓷瓶,塞子是牛角的,刻着朵槐花。他倒出点琥珀色的油,用棉签蘸着,细细擦过座钟的齿轮。油香混着槐花味漫开来,像浸在时光里的蜜。“这油是核桃榨的,爷爷每年秋天都自己榨,说‘比机器油养木头’。”
江起看着他的棉签在齿轮间游走,突然觉得时光也变得粘稠起来。那些被螺丝固定的岁月,被蜂蜡封存的瞬间,被糖葫芦串起的酸甜,都在这座钟里慢慢沉淀,成了触手可及的温度。
midnight(午夜)的钟声响了十二下,座钟的摆锤晃得格外欢。陆池把最后一颗螺丝拧好,突然抓起江起的手,按在钟面上。木质的温润,金属的微凉,还有两人掌心的热,混在一起像杯调得刚好的酒。
“你听,”陆池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它在说‘都在呢’。”
江起侧耳听,座钟的“嘀嗒”声里,仿佛藏着无数个声音——1983年的锤击声,1999年的槐花落,2010年的糖葫芦甜,还有此刻两人的呼吸,都被这老座钟收了进去,转成一圈圈温柔的螺纹,把时光牢牢锁在了不会褪色的年轮里。
后来每个周末,他们都会来擦座钟。陆池换螺丝时,江起就递蜂蜡;江起擦钟面时,陆池就举着台灯照亮。摆锤晃啊晃,把日子晃成了蜜,把两颗心,晃成了最契合的模样,像座钟里那两颗紧紧咬合的齿轮,永不松脱,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