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之血向来强悍,楚斯不消片刻便平静下来,只是眉头还在微微蹙着。
滚烫的手推开了萨厄的手腕,嘴角却还沾着他的血。萨厄·杨被推开的手顺势抹过楚斯的嘴角,把剩余的血液涂在了自己的嘴唇上,舌头一卷,咽了下去。
人鱼的血对自己也是有用的,不能浪费了。
虽然手腕的伤愈合得很快,但萨厄·杨神色明显更疲倦了一些,他阖上了眼睛假寐起来。
……
梦里,
浓稠的白雾随着楚斯的脚步变薄。等四周清晰时他站在了一片草地上。
身前是一个巨大的湖,一眼望不到对岸。方才的白雾归拢萦绕于水面之上,不算浓厚。湖水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倒映着天地。青草是刚冒头的嫩绿色,一些地方还堆着来不及消融的积雪。
一点涟漪从远处扩散而来,一条人鱼浮现而出。
不同于洞穴内病态的美感,湿漉漉的银灰色半长头发沾在他的脸上,脖颈上,但却并不显得柔弱,配合着已初现锋芒的面部轮廓,反而给强烈的攻击性增添了一抹妖冶。
但萨厄·杨没打算进行捕猎,整个人显示出猛兽餍足后地慵懒感,他笑着和楚斯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啊,亲爱的。要来聊聊天吗?”
楚斯静默,
如此诡异的情境之下,得是多不正经的一个人,才能一上来就问要不要聊天?
然而不愧是我们未来的执行官大人,静默片刻后,静声问:“这是什么地方?”
萨厄·杨挺满意,答道:“这是我家。”
楚斯听后竟然也点点头,说:“这里很漂亮。”
由此可见,我们小小的楚长官也不是什么正经货色。
人鱼听罢笑出了声,继而双手一撑坐到了湖边的一块礁石上,问:“你叫什么名字?”
楚斯:“楚斯,其斤斯。你呢?”
萨厄·杨:“萨厄·杨。”
楚斯:“人鱼……也能听懂人类的语言?”
通体银灰的人鱼摇摇头,鱼尾拨弄着湖水,好好的水天之镜被玩得一团乱,他的声音伴着水声:“其他鱼我不清楚,但是……”萨厄·杨停顿了一下,笑意更深地说:
“我能懂。”
楚斯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追问道:“为什么?”
萨厄·杨:“因为……”
话还没说完,萨厄·杨嘴边浮起一抹坏笑,指尖就在空中随意一划,两个人瞬间消失在了高原湖泊之上。
……
一阵眩晕,比视觉先行恢复的是听觉,老师咿咿呀呀地讲课声混杂着风扇极速转动的嗡鸣声。楚斯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了一间教室里,靠着窗,惊奇之下,就朝着一道注视着自己的视线撞去,就这么的,跌进了一双含着笑意的灰色眸子。
楚斯更惊奇了,在课堂上下意识地压低声音问:“你竟然能上岸?”
“不止。”萨厄·杨回答。
一声清脆的响指。
虫鸣静谧而聒噪,遥远的山顶草地上,人类的城市像一把落入凡尘的星屑。烟花尖叫着升空后炸开绚丽火光。楚斯耳畔传来一声很轻的笑。简直不能算笑,更像是极轻的叹息。楚斯一时间无法分辨。
“我走过很多地方。”萨厄·杨说。
一条能够操控时间,在任意空间里自由穿梭的银灰色人鱼。去过再多地方也不奇怪。楚斯心想。
楚斯说:“我没怎么出去过。蒋期太忙了。”
“蒋期?”
“我养父。”
萨厄·杨笑笑,
“好吧。”
“你都是自己一个人吗?”楚斯突然问。
“一个人走过所有地方?”楚斯进一步追问。
自高原湖泊初见开始,萨厄·杨的视线大多数时候都落在楚斯身上,好像从来没见过人类一样,逮着一次就要看回本。
但此刻他却只是继续望着烟火。
楚斯看着萨厄·杨的侧脸,只觉得一股扑面而来的熟悉感。五年前,尚未被蒋期领养回家的他,静静地在烂尾楼里仰望夜空,或许也是这一幅模样。
烟火短暂,直到归于平静,萨厄·杨也没有移开视线。他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没有很痛苦,也没有方才的轻松。平静。和他的语调一样:“嗯。”
楚斯默了片刻,他不知道这条人鱼为什么要帮自己。或许是海妖那敏锐的直觉先他一步察觉到了自己身上“同类”的气息?不管怎样,人鱼血液的铁锈味还在他的口腔里残存。身上的酸痛和大脑的剧痛,也早已被存在感极强的血腥味迅速消灭殆尽。更何况,在那片白雾升起之前……
楚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尘土,说:“那走吧,你以前都去过哪?”
这回轮到萨厄·杨惊奇了,他终于回过头看向楚斯。
这里明明是他为了哄楚斯而制造的梦境。萨厄·杨想。
可以说只要楚斯想,那萨厄·杨就能给他编造出一个无比真实的梦境。
要知道有一些东西,哪怕明知是梦境,是醒后的一场空,也有千千万万人乞求着梦一场。
而在楚斯的视角里,那一瞬间萨厄·杨眼底闪过的情绪亦是他格外熟悉的。
而他的这股情绪是因为蒋期而起的。
蒋期,他的养父。
把八岁的他从福利院带回家。五六年来或逗乐,或打趣,但总归是悉心照料,一点一点地打开了楚斯封闭的心窗。让他从阴鸷,警敏,到慢慢学会放松下来,学着和外界交流,和社会接轨。把他从失序之外拉入了凡尘。
犹记得初见时,冰天雪地里,蒋期冲着挂坠在高楼之上的楚斯张开双臂,温暖的军色大衣兜住了快速坠落的男孩,晕暖了他身上福利院的制服,温和地问要不要跟他回家。
这股情绪太复杂了。
兜头砸下的惊喜没有把少年砸昏了头,他仍带着七分的怀疑,戒备和警惕,又带着不可控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微渺渺的期翼。
换作其他人或许已经欢天喜地了,但楚斯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样。其他孩子尚且将领养人当做耶稣降世,救世主降临。
但楚斯在被好心人送入“保育员”手里,而他当晚就被“保育员”亲手刨开身体的那一刻,楚斯就失去了对所有人的信任。
楚斯永远是特殊的,一时之间不知道算是上天的疼爱还是惩罚。那一晚刨开身体的途中,他竟然在麻药的作用下突然醒来,哪怕只是一点点意识,也要忍受莫大的剧痛,他一声不吭,才得以窥见福利院一点点的真相,才能规避掉一些有可能让他殒命的危险。
但是太想要了。楚斯想。
想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够逃离整夜整夜的枕戈待旦,目不交睫的机会;一个能够逃离无数双绝望的但尚且稚嫩的眼的机会;一个能够逃离目睹着同伴为了能够被领养,而处心积虑,卖力讨好“爸爸妈妈”,却不知道所谓领养仍是一个概率题的机会。他渴求一个逃离人间炼狱的机会。
因为太想要了。
所以总想着万一就是这一次,万一就是这一个呢?
赌徒总得靠这个活着,不是吗?
所以他跟着蒋期回了家。上天到底是对他偏爱的,让他赌对了一次。
……
逆转人生的回忆其实也就在楚斯眼中流转了几秒。回过神来时,萨厄·杨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说:“这里是你的梦。我才是闯入者。”
楚斯浑不在意萨厄·杨说了什么,他自顾自地叙述着:“我是被蒋期从西西城的孤儿院领养出来的。但那根本不是孤儿院,而是一头披着绵羊外皮的狼,是吃起人来都不吐骨头的魔窟,每天都在用无依无靠的孤儿做实验。”
楚斯看向萨厄·杨微微睁大的灰眸,继续说:“我也是实验体之一。”
“那时候孤儿院的真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没法自欺欺人地装傻去和其他人一起等死。所以我永远游离于他们之外。那时候他们都叫我异类。”
楚斯棕色的瞳孔里是平静,仿佛曾经那些剧烈痛苦和无边无际足以把人吞没的孤独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他这辈子一点都没经历过。
“我们是同类。不是吗?”
“我后来借着蒋期的手把那家孤儿院一锅端了,”平静的棕瞳终于涌起笑意,“他们都去到了很适合自己的地狱。”
“所以走吧,让我看看你曾经的世界。”
……
楚斯没说的是,在那片足以让人失去方向,堕入恐惧的白雾升起之前——也就是他原本的梦境,未因萨厄·杨的闯入而更改的梦境。是他一生的噩梦。
他那天正浑身犯疼地倚靠在废弃的烂尾楼里——每次他被从实验里放出来都会来这。一般来说梦里是感受不到痛的,但这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痛,是已经刻进了精神层面的幻痛。
烂尾楼不属于孤儿院地界内,所以来这之前楚斯都需要用刀把跟踪器挑出来藏到福利院内,回去时再塞进伤口里。
他来烂尾楼的次数不少,但即便是相同的场景,楚斯也还是能一眼辨认出这是哪一场。
是它最热闹的一次。
那天他例行挑出跟踪器藏匿好,翻过了墙,倚靠在高楼上吹着夏夜微凉的风静静地熬过浑身的疼。
七八岁的楚斯不知道这个实验组织是什么,只知道孤儿院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幌子。他们在这里用孩子做实验,每一个入院的孩子都会在入院之时被植入芯片和追踪器,一个在大脑里,一个在手臂上。
楚斯一开始不解,为什么追踪器是在手臂上而不是同样植入大脑。植入手臂他尚且可以撬出来,但是大脑他就不可能撬开。难道追踪不比那个芯片有用吗?后来楚斯才知道芯片的威力。单单是植入那么小的一枚,便能让人生不如死,更遑论再植入一枚追踪器?
楚斯可能是整个福利院中,唯一一个知道孩子们普遍头痛症真相的人。入院第一晚,植入芯片和追踪器时,楚斯从麻醉中惊醒,因祸得福地发现了孤儿院的异常,才得以从一开始,便有针对性地留意着身边同伴们的状况。
芯片的干扰程度会根据检查结果,慢慢地进行人为增加。第一晚往往是干扰程度最弱的时候,但也还是会有很多孩子撑不过去,芯片在大脑内部悄无声息地炸开。第二天楚斯就发现同批的孩子少了一大半。
但就算逃过了第一晚,也只是活过了第一关而已,达到一定程度后会被带到其他地方进行下一个阶段。楚斯从来没见过被带走的人回来。他一直在计划逃脱,所以才三天两头地往福利院外跑。
“他!就是他!”尖锐稚气的声音划破夏夜星空,等楚斯猛然睁开双眼时他已经中了一支飞来的针剂。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是一个陌生的,同样穿着福利院制服的男孩。
楚斯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跟踪他去了烂尾楼,发现楚斯在那里只是发呆后又颇觉无趣地回到了福利院。
当晚保育员就找到了他,以能够额外给他广告找养父母条件的诱导下,他出卖了楚斯。毕竟在男孩看来被发现偷偷跑出去放风没什么,虽然福利院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例子,毕竟他们总是被疼痛折磨得没有力气。
不过好在楚斯是有手段自保的,他将脑内芯片的波动控制在了一个有不小价值,却又不会太突兀的范围里,毕竟有价值才不会被丢弃。而且再加上即使面对各种手段,他都死不承认逃跑,而是单纯出去放风,负责人才将信将疑地放过他。但之后的日子却被看管得更严了。
相比之下,楚斯再也没看见过那个男孩,他不关心不代表他猜不到。毕竟没有了价值,而且还存有隐患的人,可是能跟亏本划上等号的。
思绪回笼,萨厄·杨闯入之前,楚斯不得不面对接下来梦境的发展,他会被抓回去审讯逼供——孤儿院里的那些手段可不好受,没有人会愿意再经历一遍噩梦,但他就这么躺在噩梦的开端,灵魂在幻痛里挣扎,躯体却岿然不动。
越是不动,越是恐慌。噩梦般的幻痛像从深渊下慢慢狰狞爬出的恶鬼,渐渐浸透他的骨缝,碾向四肢百骸。
异变陡升,
白雾自下而上地弥漫开来,手臂上的伤口逐渐愈合,难以抵抗的幻痛慢慢消退,大脑里的芯片安静下来 ,好像难以逃脱的命运被暂时开了屏蔽器。
于是他得以喘口气,有了气力爬起来,往前走。穿过白雾,看见了一条传说中的美丽的人鱼。
——“要来聊聊天吗?”
清脆的少年音色仿佛穿越时空,来到了孤儿院里形单影只的少年身边。
所以楚斯不介意,不介意揭开自己过往的痛苦,只为了去靠近另一个异类。
……
萨厄·杨的计划又一次被同一个人打断,还是一天之内,真是难得。
第一次是楚斯被他蛊惑进了洞穴,而他原本只打算找个身体还算健康的人吸食些血液恢复体力,却没想到来了个病殃殃的楚斯,血没喝成,自己反倒给楚斯喂了两口。第二次是现在。楚斯的泪痕让他动了恻隐之心,想着给他编造一个过得去的美梦熬过病痛,却没想到现在这人反倒要陪他走过以前去过的地方。
萨厄·杨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可控地回想起自己一个人走过的这些年。
他并不是一开始就能对时间掌控自如的。地点不定,生死不定。反正死了也无所谓,他身上被添加修改的基因会因为宿主的死亡而被动进行时间回溯。他会回到死亡节点,如果成功避免了死亡,那么时间就继续朝前走;如果避免失败,那么他就会一直陷入回溯,反复经历由生到死的时刻。
他倒是无所谓,只是有时候缺个胳膊少个腿,鲜血淋漓地突然出现在某个地方,难免会引起恐慌。于是等他能掌握好时间,把自己收拾出个人样的时候,他已经懒得去和什么人建立关系,保持联络了。毕竟他是异类,是游离于时间之外的魔鬼。
所以无论是初遇时楚斯的警敏,亦或是楚斯身上偶尔流露出来的经年累月的孤独,亦或是楚斯流下两行清泪时的脆弱,萨厄·杨都太熟悉了,简直就像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萨厄·杨看着那双棕色的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嘴角勾了起来,他说,
“亲爱的,我十分真诚地欢迎您的到来,我保证,你会爱上这里的。”
—“走吧,让我看看你曾经的世界。”
—“亲爱的,我保证,你会爱上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