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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刃·锦衣卫(上)

江山为弈

巳时已过,连日阴霾的天空终于裂开几道缝隙,吝啬地投下几缕苍白无力的阳光。水汽蒸腾,帝京的街巷屋瓦上残留着雨后的湿意,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市井的烟火气,以及一种无形的、从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深处弥漫出的、渗入砖石骨髓的阴冷。

沈聿并未乘坐车轿,玄黑色的靴底踏过湿滑的青石板街道,发出沉稳而规律的声响。阳光试图攀上他暗红色的飞鱼服,却仿佛被那颜色本身所吞噬,未能带来丝毫暖意。他所过之处,如同寒流席卷,原本喧嚣的市井声浪不自觉地低伏、凝滞。吆喝的小贩噤了声,嬉笑的孩童被大人慌忙拉回身边,行人们或低头垂目,或远远绕行,投来的目光复杂难言——有深入骨髓的敬畏,有无法掩饰的恐惧,或许,还藏着一丝被死死压抑的憎厌。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目光,如同习惯了呼吸。面容是经年不化的冰封湖面,冷峻,不起波澜。步伐稳定,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用尺子量过,穿过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走向那座让满朝文武午夜梦回都能惊出一身冷汗的森罗殿——北镇抚司。

朱红色的大门,如同巨兽蛰伏时微张的血口,上方那块黑底金字的“北镇抚司”匾额,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门前两尊石狮呲牙怒目,更添肃杀。

两名按刀而立的校尉,身着褐色劲装,腰佩绣春刀,眼神锐利如盯梢猎物的鹰隼。远远见到沈聿的身影,立刻挺直了原本就如标枪般的腰背,右手下意识地紧贴刀柄,齐声低喝,声音带着金属的摩擦感:“指挥使大人!”

沈聿略一颔首,算是回应,脚步未停,迈过高高的门槛,身影没入那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门洞之内。

一步踏入,便是两个世界。

外间的天光与市声被瞬间隔绝。即便是在白昼,镇抚司内部的光线也异常暗淡,长长的廊道两侧墙壁上,镶嵌着铜制的灯盏,里面长明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却将青石板铺就、冰冷得一尘不染的地面映照得如同通往幽冥的路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气味:有用来消毒祛味的陈醋的酸气,有试图掩盖什么而点燃的劣质檀香的闷香,但最深处,仿佛从砖缝、从地底丝丝缕缕渗出的,是一股若有若无、铁锈般的甜腥气——那是无论怎样清洗都无法彻底去除的血的味道,是这座衙门永恒的背景音。

沿途遇到的锦衣卫力士、校尉、乃至身着青袍或绿袍的千户、佥事,无论官职高低,在看清来人是沈聿的瞬间,无不立刻停下手中动作或脚下步伐,垂首,躬身,屏息凝神,如同被无形的手按下了静止键。待那抹暗红色的身影带着冰冷的压迫感走过,才敢稍稍放松,继续未竟之事,但动作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许多。整个衙门内部,除了远处不知哪个刑房里隐约传来的、被厚重墙壁过滤得模糊不清的惨嚎,以及公文传递时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多余的声响。纪律森严,沉默如铁,比最严酷的军营更令人窒息。

沈聿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径直走向位于衙门最深处、守卫也最为森严的指挥使值房。值房宽敞,却异乎寻常的简朴,甚至可说是冷硬。一桌一椅,皆是硬木所制,毫无雕饰。背后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卷宗档案。墙上唯一悬挂的装饰,是一幅巨大的、标注详尽的大雍疆域图。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唯一的例外,是墙角一座黑铁打造的兵器架上,横放着一柄已然出鞘的绣春刀。刀身狭长微弧,雪亮如秋水,森然寒芒在昏暗中流动,无声地宣告着此间主人执掌的生杀大权与冷酷心肠。

他在宽大的硬木书案后坐下,案上公文堆积如山,却摆放得一丝不苟。他刚拿起最上面一份关于京畿治安的卷宗,门外便传来沉稳的叩击声。

“进。”

一名身着千户服色、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精干、眼神如刀的青年军官应声而入,正是沈聿的心腹干将之一,千户赵霆。赵霆步伐迅捷无声,走到书案前五步处站定,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大人。”

“说。”沈聿头也未抬,目光快速扫过卷宗上的文字。

“昨夜猫耳巷之事,卑职已亲自带人复查,现场彻底清理,绝无痕迹残留。所有参与行动的弟兄,都已严加叮嘱,守口如瓶,若有泄露,军法从事。”赵霆语速快而清晰,如同汇报军情,“另外,靖王府那边,我们的人无法靠近核心区域,但外围监视点回报,确认昨夜子时前后,太医署的孙院判乘坐王府马车进入,至今未出。据此判断,周正明应当还活着,且在王府内接受诊治。”

沈聿翻动卷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追逐和眼前的坏消息,都不过是日常公务的一部分。他放下手中的卷宗,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冰锥,刺向赵霆:“周正明在出事前,接触过哪些人,查得怎么样?”

赵霆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色,他微微低头,回道:“回大人,周正明身为监察御史,平日交往看似繁杂,但多为清流一派的泛泛之交,饮宴清谈居多,难有实质把柄。卑职仔细梳理过,他近期……似乎在暗中调查一桩旧案,接触过几个已经致仕或调任的边缘人物,多是些不得志的底层官吏和旧宫人,但线索追查到周正明这里,基本就断了。此人……行事颇为谨慎。”

“旧案……”沈聿放下卷宗,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却更加锐利地锁定在赵霆脸上,让赵霆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他查的是哪一桩旧案?”

赵霆下意识地左右扫了一眼,尽管值房内绝无第六只耳朵,他还是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从零星线索拼凑,似乎……与承元二年的……宸妃娘娘巫蛊案有关。”

值房内的空气,仿佛随着“宸妃”二字出口,瞬间凝固、降温。墙上的疆域图似乎变得格外沉重,墙角那柄出鞘的绣春刀,寒芒也仿佛更盛了几分。连窗外隐约透入的微弱天光,都显得更加惨淡。

沈聿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峻表情,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按在卷宗边缘的左手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实质,压在赵霆心头。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如同在宣读一份早已确定的判决书:“宸妃案是陛下钦定铁案,罪证确凿,不容置疑。周正明身为御史,不思尽忠职守,反而勾结不明势力,妄图翻案,诽谤君上,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他顿了顿,命令道:“继续查!不仅要查他接触过谁,更要查清他背后是否还有人指使!挖地三尺,也要把这条线上的魑魅魍魉都给我揪出来!”

“是!卑职明白!”赵霆凛然应命,额角渗出细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禀报道:“大人,还有一事……今日朝堂之上,摄政王他当众参劾……”

“做好你分内的事。”沈聿冷冷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朝堂之上的风波,我自有分寸。你的任务是查清周正明的底细,找到他可能藏匿的证据,其他的,不必多问。”

赵霆心中一凛,知道自己多言了,连忙躬身道:“属下失言!属下这就去加派人手,深挖周正明的线索!”

“去吧。”沈聿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卷宗,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霆不敢再多留一刻,迅速退出了值房,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值房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沈聿指节偶尔敲击硬木书案发出的、单调而冰冷的笃笃声。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微微发胀的眉心。萧景琰……那个看似温文尔雅、如同玉人般的摄政王,其行事风格,却像一团迷雾,让人难以捉摸。他昨夜为何会“恰好”出现在偏僻的猫耳巷?是真正的巧合,还是早有预谋?今日朝堂之上,他又为何死死咬住程序不合这一点不放,甚至不惜与自己这个天子亲军指挥使正面冲突,他到底想从周正明身上得到什么?或者说,他真正的目标,本就不是周正明这只小虾米,而是……自己?或者,是自己所代表的……陛下?

还有那盘棋……沈聿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皇宫偏殿对弈的情景。萧景琰执子从容,落子如飞,棋路看似平和开阔,实则处处暗藏杀机,绵里藏针,将他自以为凌厉的攻势化解于无形,最终将他逼入绝境。那种每一步都被算计、一切尽在对方掌控的感觉,让他感到极其不适,甚至……有一丝隐隐的挫败。他习惯的是刀光剑影、直来直去的厮杀,是情报侦查、雷霆缉拿,而不是这种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棋盘外定生死的权谋博弈。那是一种他并不擅长,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游戏。

他睁开眼,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墙角兵器架上那柄雪亮的绣春刀。冰冷的刀锋映出他冷硬的眉眼。刀,才是他最信任的伙伴,是力量的延伸,是秩序的维护者。任何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力量和速度面前,都是徒劳的。萧景琰再善于布局,再工于心计,他也只是一介亲王,并无直接调兵之权。而自己,手握锦衣卫这把帝国最锋利的暗刃,直接听命于天子,拥有先斩后奏之权!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力量。

想到这里,他心中稍定。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决周正明这个隐患。周正明必须死。这不是出于个人恩怨,而是基于最冷酷、最现实的判断。周正明私下调查宸妃案,本身就是取死之道。这桩案子牵扯太大,背后不知盘根错节地涉及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和派系利益。一旦被翻出来,真相如何暂且不论,必将引起朝局剧烈动荡,甚至可能直接动摇皇权稳定。陛下年轻,登基未久,地位尚未完全稳固,经不起这样的风波。作为天子手中最隐秘、最锋利的刀,他的职责就是在危险萌芽之初,便将其彻底斩除,哪怕手段酷烈,哪怕背负骂名。

而萧景琰将周正明控制在手中,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变数,一颗危险的炸弹。他究竟是想利用周正明来打击自己,削弱陛下臂膀?还是想从周正明口中挖出宸妃案的所谓“真相”,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抑或是两者皆有?

沈聿的眉头不易察觉地锁紧。他发现自己对这位摄政王的了解,远远不够深入。先帝在位时,萧景琰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据说因体弱多病,常年深居简出,在朝堂上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先帝驾崩,今上以冲龄登基,他才以皇叔的身份出任摄政王,辅佐朝政。这几年来,他在朝中表现得勤勉恳恳,谦和有礼,处理政务也颇显老练,赢得了不少清流官员的赞誉。但经过昨夜和今日的短暂交锋,沈聿几乎可以肯定,那温和如玉、人畜无害的外表下,绝对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城府和惊人的野心。

他到底想要什么?是做一个安分守己、辅佐幼主的贤王,权倾朝野便已满足?还是说……他的目光,早已投向了御座之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一想到后一种可能性,沈聿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若萧景琰真有不臣之心,以他的身份、能力和逐渐积累的声望,那将是大雍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大危机,是帝国真正的心腹大患!

“带人犯——!”

一声刻意拉长的、阴冷的呼喝,在幽深曲折的石质廊道尽头响起,带着嗡嗡的回音,打破了地下空间的死寂,也打断了沈聿的沉思。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缆褶皱的飞鱼服袍袖,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冰冷无情。该处理日常的“公务”了。

这里是北镇抚司地下深处,专门用于刑讯重犯的秘牢。终年不见天日,只有墙壁上插着的、燃烧着劣质油脂的火把,提供着昏暗跳跃的光源,将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湿冷滑腻、布满暗褐色污迹的石壁上。空气污浊不堪,浓重的霉味、汗臭、屎尿臊味,以及那股无论如何通风都无法散去的、甜腻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足以让任何初来此地的人胃部翻江倒海。

形形色色、奇形怪状的刑具挂满了墙壁,有些上面沾着新鲜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在火光下闪着暗红的光泽。房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火盆,里面炭火正旺,偶尔爆出噼啪的火星,映照得整个刑房明暗不定,如同地狱的景象。

沈聿端坐在刑房正中对着一排骇人刑具的太师椅上,身姿挺拔如松。即使在这种环境下,他依旧衣着整齐,飞鱼服上一丝不苟,与周围残酷血腥的场景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胆寒的和谐。他面无表情,眼神平静地扫过刑具,最后落在空地上,仿佛在等待一场即将开演的戏剧。

两名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满脸横肉的锦衣卫力士,拖着一个血肉模糊、几乎已看不出人形的囚犯走了进来。囚犯的双脚在粗糙的地面上拖出两道暗红的血痕,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力士像扔一袋破布般将他重重摔在沈聿面前冰冷的地面上。囚犯发出一声微弱得如同蚊蚋的呻吟,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自控地微微抽搐着,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

旁边一名身着掌刑千户服色、面色阴鸷的中年男子立刻躬身,将一份薄薄的卷宗双手呈给沈聿,声音沙哑地禀报:“大人,此人乃是盘踞西市一带的帮派‘漕帮’的一个小头目,诨号刘老七。据安插在帮中的线人密报,他们近日借着走私私盐的掩护,在一批货里夹带了至少三十具军械制式的三棱破甲箭箭头。但这厮嘴硬得很,熬过了鞭刑、夹棍、钉指,昏死过去三次,用水泼醒后,只肯承认走私了些许私盐,对军械来源和去向,咬死了说不知情。”

沈聿接过卷宗,指尖甚至没有碰到那名千户的手。卷宗上只有寥寥数行字,记录了刘老七的姓名、籍贯、在漕帮的大致地位以及初步审讯的无效结果。他目光扫过,随即放下卷宗,平静无波的眼神落在那个如同烂泥般的囚犯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极致的冷漠,仿佛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评估着其最后的利用价值。

他没有问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对侍立一旁的掌刑千户,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千户立刻会意,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兴奋,猛地一挥手。

一名力士提起旁边木桶里早已备好的、混着冰碴的冰冷盐水,没有任何预兆,兜头盖脸地朝着刘老七遍体鳞伤的躯体泼了过去!

“嗷——!!!”

一声凄厉到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爆发出来,尖锐地刺破了刑房的沉闷!刘老七原本瘫软如泥的身体,像被瞬间通了电,剧烈地、反弓般地弹跳起来,伤口接触到盐水的剧痛让他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双眼暴突,血丝遍布,口水混合着血水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他拼命挣扎,却被两名力士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说!军械是哪里来的?要运给谁?!”掌刑千户凑近一些,厉声喝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刘老七脸上。

刘老七涕泪横流,整张脸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嘶喊道:“官爷……青天大老爷……饶命啊……小的……小的真的不知道什么军械……就是……就是运了点私盐赚点辛苦钱……天地良心……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另一名力士已经用铁钳从熊熊燃烧的火盆中夹起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灼热的气浪瞬间扑面而来,刘老七脸上尚未结痂的伤口周围的皮肤立刻起了一层恐怖的水泡。那暗红色的、散发着死亡热力的烙铁缓缓逼近他的面门,目标似乎是他的一只眼睛。

极致的恐惧甚至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刘老七的嚎叫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裤裆瞬间湿透,恶臭弥漫开来。在烙铁那灼热的气息即将灼伤他睫毛的最后一刻,他心理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说!我说!我全说!”他杀猪般地嚎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是……是城西开肉铺的王屠户……是他……是他介绍的这单生意……货……货是从运河三号码头,子时左右装的船……接货的人……都……都蒙着面,说话带着北边口音……小的……小的真没见过他们真容……饶命啊官爷!”

沈聿终于再次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奇异地清晰,冰冷地穿透了囚犯的哀嚎、力士的喘息和火盆的噼啪声:“王屠户现在何处?”

掌刑千户连忙转身,恭敬回道:“回大人,已经锁拿,正在押解回衙的路上,预计一刻钟后可达。”

“给他包扎一下,用最好的金疮药,别让他死了。”沈聿站起身,掸了掸飞鱼服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晚上吃什么,“王屠户到后,立刻审讯,撬开他的嘴。顺着三号码头、北边口音这条线,给本座往下深挖。所有涉案人员,无论牵扯到谁,一个不漏,全部锁拿归案。”

“是!卑职明白!定不辱命!”掌刑千户躬身领命,看向沈聿的目光中充满了发自骨髓的敬畏。指挥使大人很少亲自下场用刑,他甚至很少提高声调,但他只要坐在这里,那种无形的、如同冰山般压下的精神威压,比任何皮肉之苦都更能摧垮犯人的意志。

沈聿不再看地上那个因为精神崩溃和剧痛而间歇性抽搐的刘老七,仿佛那只是一堆即将被清理的垃圾。他转身,迈步,从容地走出了这间充斥着人间极致痛苦与绝望气息的刑房。从极度的阴暗重返相对明亮的地面长廊,他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眼神依旧冰冷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去后花园散步赏花,而非从修罗地狱走了一遭。

这就是锦衣卫指挥使的日常。缉捕、刑讯、裁决。他们是帝国肌体上最锋利的解剖刀,也是阴影中最无情的清道夫,处理着所有阳光照不到的污秽与脓疮。在这里,仁慈、同情、犹豫,都是最致命的弱点,会让自己和同伴万劫不复。沈聿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他的神经如同钢丝般坚韧。他甚至认为,正是这种对黑暗和残酷的熟悉与掌控,才能更好地守护阳光下的秩序与安宁,守护龙椅上那个对他有知遇之恩、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他的年轻皇帝。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立于黑暗,侍奉光明。无怨,亦无悔。

处理完几件紧急公务,又听了几名千户关于各地密报的简要汇报,已是午后时分。沈聿这才感到些许饥渴。他的午膳极其简单,由亲信校尉从衙门外指定的干净食铺买来:一碗梗米粥,一碟酱菜,两个素馅包子。他饮食极有规律,注重洁净,从不饮酒,也极少参加宴饮。保持头脑时刻清醒、身体处于最佳状态,是他在这个位置上生存的第一要诀。

用完简单的午膳,值房内再次恢复寂静。沈聿没有休息,他铺开一张质地坚韧的上等宣纸,取过一支狼毫小楷,在砚台中蘸饱了浓墨,却并未立即书写,而是沉吟了片刻。

这不是撰写公文,而更像是一种私人的记录和梳理。他以一种极其客观、冷静的笔触,将昨夜猫耳巷之事、今日朝堂之上的激烈交锋、以及与萧景琰在偏殿那场看似风雅实则凶险的对弈细节,一一记录下来。文字简练,只陈述事实,几乎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和主观判断,如同最严谨的案卷笔录。

然而,在记录某些关键节点时,他会在旁边留下一些极简短的记号或疑问。

比如,在“亥时三刻,摄政王车驾‘恰’经猫耳巷”的“恰”字旁,他用小笔勾勒了一个清晰的问号(?)。在“周正明呼喊涉及‘十年前宸妃案’”的“宸妃案”三字下方,他用笔尖重重划了一道横线。在“偏殿对弈,棋路被全面压制,中盘投子认负”的记录后,他标注了“深不可测”四个小字。而在最后记录萧景琰离去时那句意有所指的“执刀之人,也需看清,刀锋所向,究竟是敌人,还是自己”时,他运笔的力道似乎微微一顿,在“自己”二字旁,留下了一小团不易察觉的墨渍。

写完,他放下笔,拿起纸张,仔细吹干墨迹,又从头至尾审视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小心地沿着折痕将纸折成整齐的方块。然后,他起身从书架暗格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紫檀木匣。匣子做工精致,却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把黄铜小锁。他用贴身收藏的钥匙打开锁,将折好的纸条放入匣中。匣底已经堆积了薄薄一叠类似的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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