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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烟·旧案痕(上)

江山为弈

靖王府,听雪轩。

午后的阳光,终于挣脱了连日乌云的束缚,带着几分慵懒和暖意,透过繁复的雕花木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了一片片斑驳陆离、摇曳生姿的光影。轩内药香氤氲,与书架上古籍散发出的陈旧墨香、以及角落里紫铜狻猊香炉中缓缓吐出的淡淡檀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近乎凝滞的宁静氛围,与外间世界的喧嚣浮躁格格不入。

周正明依旧毫无知觉地躺在靠窗的软榻上,面色较之昨夜鬼门关前的惨白,略微有了一丝极细微的血色,但整体看去,仍是憔悴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了他残存的魂魄。他的呼吸虽然微弱,却已趋于平稳,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显示着生命之火仍在顽强地燃烧。太医署的孙院判刚为他换完腿上最深的那处刀伤的药,正小心翼翼地将染血的细布和药膏收拾进随身的药箱里,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榻上之人,也惊扰了这满室的静谧。

萧景琰并未坐在榻边,而是选择了一张临窗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他身着一袭月白色的家常锦袍,更衬得面容清俊,气质温雅。他手中捧着一卷摊开的《史记·货殖列传》,目光却并未真正落在那些记载着天下财富流转的古奥文字上,而是越过了书页的边缘,有些失焦地望向窗外。窗外,是王府内精心打理的一池春水,微风拂过,水面上泛起层层细密的涟漪,揉碎了倒映着的蓝天白云和亭台楼阁的影象,光点跳跃,晃得人有些眼晕。他的思绪,也如同这池春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侍立在他身侧不远处的老管家萧福,如同泥塑木雕般,垂手躬身,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生怕一丝声响打破了这份王爷难得的静思。

“孙院判,”萧景琰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室内维持了许久的寂静,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小石子,“依你之见,周御史这副光景,何时方能醒转?神智又可有望清明如初?”

孙太医闻声,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面向萧景琰,恭敬地躬身行礼,言辞谨慎地答道:“回王爷的话,周大人此番伤势着实凶险。失血过多,导致元气大损,五脏皆虚,此乃其一;更兼昨夜惊惧过度,心神遭受重创,魂魄不安,此乃其二。眼下虽用了老朽独门的安神定魄、补气养元的方子,强行吊住了性命,但何时能够苏醒,实乃仰赖天意与其自身求生之志。快则,或许一两个时辰后便有转机;慢则,昏睡上一两日,亦是常情。即便侥幸醒转,初时神智能否立刻清明,记忆是否完整,是否会因惊惧留下癔症,都还需仔细观察,老朽……不敢妄下断言。”

萧景琰听罢,微微颔首,对这个并不乐观的答案似乎早有预料,脸上并未露出丝毫失望或焦急的神色。他轻轻将手中的书卷合拢,放在身旁的小几上,书页合拢时发出轻微的“啪”声。他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软榻边,低头凝视着周正明那张即使在昏睡中也因痛苦和恐惧而微微扭曲、不得安宁的脸庞。他的目光深沉,仿佛要透过这具饱受摧残的皮囊,看进对方挣扎的灵魂深处。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周正明那身已经被剪开、换下后随意搭在旁边梨花木凳子上的、沾满了暗褐色血污和干涸泥泞的青色鹭鸶补子官袍上。那官袍破烂不堪,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猫耳巷中的惨烈与绝望。

“福伯,”萧景琰并未回头,声音平淡地吩咐道,“将周御史这身袍服拿去,仔细浆洗干净了。记住,是‘仔细’浆洗,里外都要顾及到。”

萧福跟随萧景琰多年,主仆间早有默契,闻言立刻心领神会,躬身应道:“老奴明白,王爷放心。”他上前几步,动作极其小心,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般,将那条破烂污秽的官袍捧起,甚至没有让袍角沾染到地面,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听雪轩。

萧景琰又转向孙太医,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有劳孙院判这几日就辛苦一下,暂居府中客院,以便随时照看周御史伤势变化。一应所需药物、用度,尽管吩咐府中下人去办,切勿客气。”

“王爷言重了,此乃老朽分内之事,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孙太医再次躬身,态度恭谨。

待孙太医也提着药箱躬身退下后,听雪轩内便真正只剩下萧景琰和榻上昏迷不醒的周正明两人。午后的阳光似乎偏移了一些角度,光斑在地面上拉长、变形。窗外庭院中,几株晚开的玉兰树上,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更反衬出室内的寂静近乎凝滞。唯有周正明微弱而规律的呼吸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萧景琰并未回到窗边的椅子,而是缓缓踱步到靠墙摆放的一张宽大紫檀木书案前。案上笔墨纸砚陈列井然,一张上好的宣纸摊开,上面是他清晨时分挥毫写下的几行字,墨迹早已干透:猫耳巷、沈聿、周正明、宸妃、玉珏?手腕疤痕?

每一个词的背后,都仿佛牵连着一张无形的大网,充满了未知的凶险和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尤其是“宸妃”二字,像一根淬了毒的尖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头,带来一阵阵隐痛与寒意。

宸妃林氏。这个封号,连同那个女子的名字,在过去的十年里,几乎成了一种禁忌,鲜少有人敢在公开场合提及。承元二年,宫中发生惊天巨变,深受圣宠的宸妃林氏,被揭发以巫蛊厌胜之术诅咒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与年仅六岁的太子(即当今圣上)。先帝震怒,不顾宸妃泣血哭诉,下令彻查。最终,“人赃并获”,宸妃被赐白绫自尽于冷宫之中。其家族林家,也因此事受到株连,父兄被罢官流放,家产抄没,显赫一时的江南林氏,一夕之间,烟消云散,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折的玉树琼花。此案当时虽震动朝野,但因涉及宫闱秘事,有损天家颜面,先帝严令禁止外传,所有相关卷宗档案皆被封存,知情者缄口,很快,这桩惨案便被时间的尘埃所掩埋,只在少数人心中留下模糊而恐怖的阴影。

萧景琰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轻轻拂过宣纸上“宸妃”那两个字,眼神变得幽深难测,仿佛透过纸背,看到了十年前那些波谲云诡的宫墙岁月。十年前,他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因“体弱多病”之名,被先帝特许远离宫廷纷争,长期居住在京郊的皇家别院静养,对深宫之中那场席卷一切的惊涛骇浪,所知甚少,仅有些模糊的耳闻。他只依稀记得,在某次年节宫宴上,曾远远见过那位宸妃娘娘一面。印象中,那是个极温柔美丽的女子,眉目如画,气质娴雅,在一众珠光宝气的妃嫔中,宛如空谷幽兰。她似乎还曾在他独自于御花园角落徘徊时,温和地对他笑了笑,甚至让身旁的宫女给了他一碟来自江南故乡的精巧点心。那样一个眉目间蕴含着善意与柔情的女子,真的会心怀恶毒,行那等魑魅魍魉的巫蛊之事,去诅咒一个年幼的孩童吗?这个疑问,如同细微的种子,早已深埋在他心底,只是从未像此刻这般,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周正明,一个区区五品的监察御史,官职不高,权势不重,他为何会甘冒奇险,甚至不惜赌上自身性命和家族存亡,去暗中调查这桩已被先帝钦定为铁案、尘封十年的旧案?他手中究竟掌握了什么不为人知的证据或线索?那枚他昨夜可能至死都紧紧攥在手里、疑似玉珏的物件,又是什么来历?代表着怎样的秘密?而沈聿,那位权势熏天的锦衣卫指挥使,他对自己手腕上那道旧疤痕异乎寻常的在意,以及他对周正明那种近乎灭口的、毫不留情的追杀,是否也与此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他仅仅是在恪尽职守,替陛下清除一切可能动摇皇权稳定的隐患?还是说……他本身,就与十年前的这场阴谋,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牵扯?他是在掩盖真相,还是在保护某些人?

线索纷乱如麻,真相隐匿在重重迷雾与谎言之后,仿佛一座黑暗的迷宫,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萧景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他自临危受命,以皇叔之身出任摄政王以来,一直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既要竭尽全力辅佐年幼的侄儿稳定朝局,平衡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又要时刻谨守臣子本分,避免给人留下揽权专擅、觊觎大位的口实。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总能平稳度过这段权力过渡期,待到陛下年长亲政,他便可以功成身退,卸下重担,做个富贵闲散的逍遥王爷,寄情山水,了此余生。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周正明这条突如其来的线索,就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的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将水下潜藏的无数暗流与漩涡都搅动了起来。沈聿和他所代表的、冰冷无情的皇权力量,如同一座沉默而巨大的冰山,横亘在前;而宸妃这条旧案线索,则可能是冰山之下最危险、最不可触碰的暗礁,一旦触及,引发的可能是足以吞噬一切的雪崩。

他轻轻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积郁与凝重一同排出。然后,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书案上那张写满了关键词语的宣纸,将其凑到旁边一盏用于照明和温茶的莲花造型银质烛台的火焰上。橘黄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迅速蔓延,墨迹在火焰中扭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片片轻盈飘落的灰烬。有些秘密,有些谋划,只能深深埋藏在自己的心底,不能留下任何形于文字的痕迹。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约莫申时初(下午三点),书房门外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随即是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王爷,是老奴。”萧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萧景琰应道。

萧福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红木托盘,托盘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的,正是周正明那件青色官袍。袍服已经被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整服帖,几乎看不出昨夜血污泥泞的惨状,唯有那些被利刃划破、一时难以完全缝合的破损之处,如同无法愈合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惊心动魄。

“王爷,”萧福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压低声音禀报道,“老奴亲自带人清理的,里外翻来覆去仔细检查过了数遍。除了在袍服内衬夹层一个极其隐蔽、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的补丁里,发现了这个物事,再无其他发现。”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说着,萧福从自己宽大的袖袍中,又取出一个用最柔软的素白杭绸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小物件,双手平稳地呈到萧景琰面前。

萧景琰目光一凝,伸手接过。杭绸入手细腻,他缓缓将其打开,一枚温润剔透、光泽内蕴的白色玉珏,静静地躺在他白皙的掌心。玉珏不大,比铜钱略大一圈,呈标准的环形,但有一处明显的缺口,符合“珏”的形制。玉质极佳,触手生温,是上等的和田白玉,雕琢工艺看似古朴简洁,实则韵味十足。更引人注目的是,在玉珏光滑的一面,用极为纤细、近乎鬼斧神工的游丝毛雕技法,阴刻着几道看似随意、却又充满灵动韵律的水波纹。

萧景琰的瞳孔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缩。这枚玉珏……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无论是形制还是上面的水波纹饰,都感到陌生。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莫名的熟悉感,却悄然掠过心头。尤其是那几道水波纹,刻痕虽细,却流畅自然,仿佛蕴含着某种特殊的意味。他将玉珏紧紧攥在掌心,那冰冷的、坚硬的触感,似乎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力量,让他纷乱如麻的思绪稍稍清晰、镇定下来。

“可有人看见?经手过程是否稳妥?”萧景琰将玉珏握紧,沉声问道,目光锐利地看向萧福。

萧福微微躬身,语气笃定地保证道:“王爷放心,从浆洗到检查,全程只有老奴一人经手,绝无第二人窥见。老奴以性命担保,此事绝无泄露之虞。”

“很好,福伯办事,我向来放心。”萧景琰点了点头,脸色稍霁。他将玉珏仔细收进自己贴身的荷包里,目光再次落在那件浆洗干净的官袍上,“将这袍子好生收起来,妥善保管,或许日后……还能派上用场。”

“是,老奴明白。”萧福应道,正准备端起托盘退下。

就在这时,软榻的方向,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呻吟声!

萧景琰和萧福几乎是同时猛地转头望去!只见榻上一直昏迷不醒的周正明,眼皮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仿佛在与沉重的梦魇搏斗。他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声,几次挣扎之后,那双紧闭了十几个时辰的眼睛,终于艰难地、颤抖着睁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初时,他的眼神是一片空洞的、茫然的灰白色,仿佛迷失在无尽的虚空里,找不到焦点。然而,仅仅是几个呼吸之后,昨夜那些血腥、恐怖、绝望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地冲入他刚刚恢复些许意识的大脑!沈聿冰冷的面容、绣春刀刺骨的寒光、暗巷中亡命的奔逃、利刃加身的剧痛……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瞬间将他吞噬!

“啊!”周正明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抽气,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他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寻求一丝可怜的保护,但这个微小的动作立刻牵动了身上多处重伤,尤其是腿部的刀伤,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充满痛苦的闷哼,额头上瞬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周御史,你醒了?”萧景琰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便已抢到榻边,声音刻意放得低沉而温和,试图安抚对方极度恐慌的情绪。

周正明涣散而惊恐的目光,艰难地、一点点地聚焦,终于看清了站在榻前之人的面容。当那张年轻、清俊、带着关切之色的脸孔与他记忆中某个尊贵的身份重合时,他眼中的惊恐非但没有减少,反而骤然加剧,变成了难以置信和更深沉的畏惧!

“王……王爷?!”周正明的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破锣,他挣扎着,试图用双臂支撑起虚软无力的身体,想要起身行礼,“下官……下官……叩见……”然而,仅仅是抬起上半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就已耗尽了他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力气,伤口被牵扯,痛得他眼前发黑,一阵眩晕,话语也断断续续,无法成句。

“周御史有伤在身,不必拘泥虚礼,安心躺着便是。”萧景琰伸手虚按,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示意他躺好,“你看清楚,这里是本王的府邸,你很安全,无人能再伤害你。”

“靖……靖王府……”周正明像是听不懂似的,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涣散的目光有些呆滞地环顾四周。轩内雅致的陈设、窗外精致的庭院、以及眼前这位身份尊贵却态度平和的摄政王……这一切,与他记忆中那条黑暗、潮湿、充满死亡气息的猫耳巷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如同从地狱瞬间回到了人间。确认自己真的脱离了那个噩梦般的险境,紧绷欲裂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一线,但眼底深处那抹如同受惊幼兽般的警惕与恐惧,并未完全散去。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萧景琰,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声音带着颤音:“是……是王爷救了……下官这条……贱命?”

“昨夜回府,恰巧路过那条巷子。”萧景琰语气平淡,将一场精心策划的干预,轻描淡写地归为巧合,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周正明,问道:“周御史,现在你可能告诉本王,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锦衣卫的沈指挥使,为何要对你下如此狠手,竟至当街追杀,欲置你于死地?”

“锦衣卫……沈……沈聿!”听到这三个字,尤其是“沈聿”这个名字,周正明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身体猛地剧烈一颤,脸上刚刚恢复的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中充满了极致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吐,有滔天的冤屈想要控诉,但最终,所有的言语都被那股巨大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死死堵在了喉咙口,只化作一阵更加剧烈的、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痛得他浑身痉挛,额头上的冷汗如同雨水般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鬓角。

萧景琰对侍立一旁的萧福使了个眼色,萧福会意,立刻悄无声息地走到一旁的茶几边,倒了一杯温度适中的清水,然后小心地端到榻边,动作轻柔地扶起周正明的头,将杯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喂他慢慢喝了几小口。

清水滑过如同着火般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滋润。周正明剧烈起伏的胸口稍稍平复了一些,但眼神却变得更加复杂,充满了绝望、挣扎、恐惧,还有一丝微弱的不甘。他靠在萧福为他垫高的软枕上,闭着眼睛,胸口依旧起伏不定,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理智与求生欲在激烈地搏斗。

时间一点点流逝,听雪轩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周正明粗重而不稳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萧景琰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并不出言催促,也没有任何安慰的举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稳的山岳,给予对方无形的时间与空间去做出抉择。

良久,久到萧福都以为周正明或许又昏睡过去时,他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他的眼神与之前有所不同,那里面强烈的恐惧似乎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灰败,一种绝望之后放弃所有的平静。他看向萧景琰,目光空洞,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王爷……下官……多谢王爷的救命之恩。此恩……下官来世做牛做马,再图报答。”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说道:“但……但昨夜之事,牵连……牵连甚广,其内情之凶险,远超王爷想象……王爷……王爷您身份尊贵,前程远大,实在……实在不必卷入这是非漩涡之中。下官……下官但求一死,只求速死,只盼……只盼不要因此事……牵连家中老母幼子……求王爷……成全!”说到最后,他声音哽咽,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那双饱经恐惧与痛苦的眼角滑落,滴在锦被上,留下深色的印记。这几乎是在哀求萧景琰给他一个痛快,以免累及家人。

萧景琰静静地看着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但眼神却变得更加深邃。他没有因为对方的“不识抬举”而动怒,也没有虚伪地出言安慰,只是用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语气,陈述着一个事实:“周御史,你若真想保全家中老母幼子,就更应该、也必须将实情告知本王。你昨夜在巷中濒死之际,曾高声呼喊‘宸妃’二字,你所查之事,想必与此有关。你可知,你若就此含恨而死,才是真正的死无对证!届时,幕后之人为了永绝后患,你的家人,反而更可能被寻个由头灭口!这,才是真正将他们推入绝境!”

周正明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萧景琰,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萧景琰向前微微倾身,目光如炬,牢牢锁住周正明的视线,继续施加压力,语气却依旧平稳:“本王既然昨夜选择出手,将你从沈聿的刀下救回,便意味着本王已经卷入了此事,再难置身事外。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他伸出两根手指,语气清晰而缓慢,“第一,你若信得过本王,便将你所知的一切实情相告。或许,本王能从中寻得一线生机,不仅为你,也为你的家人,搏一个出路。第二,你若执意不信,宁可带着秘密赴死,本王现在便可派人备车,送你出府。至于出了靖王府,你是生是死,能否逃脱锦衣卫的天罗地网,便各安天命了。如何抉择,在你。”

送他出府?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听在周正明耳中,却无异于一道最恐怖的催命符!那几乎就是明白地告诉他,只要踏出靖王府一步,等待他的就是锦衣卫早已张好的罗网,是比昨夜更凄惨的下场!而他的家人,也必将如摄政王所言,难逃灭口之灾!巨大的心理压力、对家人安危的极度担忧、以及眼前这唯一可能存在的、渺茫的生机,最终彻底摧毁了周正明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最后一根支撑的弦也崩断了,整个人瘫软在榻上,眼神涣散,望着头顶绣着祥云图案的帐幔,喃喃地、如同梦呓般说道:“王爷……王爷说得对……是下官……下官糊涂了……糊涂了啊……”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带着一种宣泄与决绝,“下官……下官并非要诽谤君上……并非要动摇国本……下官只是……只是觉得……宸妃娘娘……她……她死得冤枉啊!她……她是被奸人构陷的!天大的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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