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冲破了恐惧的牢笼,将这个压抑在心底许久、足以让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秘密,嘶哑地、带着血泪地,说了出来!
随着周正明断断续续、时而因情绪激动而哽咽、时而因伤口剧痛而中断的叙述,一桩被刻意尘封、掩盖了十年之久的大雍宫闱秘辛,如同一条被岁月侵蚀得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狰狞面貌的陈旧画卷,在萧景琰面前,带着浓重的血腥与冤屈气息,缓缓地、一帧一帧地展开。
承元二年,先帝萧景琰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励精图治,朝野上下看似一片祥和。而后宫之中,元后(即当今太后)母仪天下,地位尊崇稳固,但若论圣宠,当时最受先帝爱重的,却非中宫皇后,而是宸妃林氏。林氏出身江南书香望族,其父曾官至礼部侍郎,家风清正。宸妃本人不仅拥有倾国倾城之貌,更兼性情温婉娴静,知书达理,尤其精通音律书画,一曲琴音能引得百鸟驻足,一手丹青妙笔生花,深得先帝欢心,几乎宠冠六宫。彼时,元后所出的嫡子,即当今圣上,年仅六岁,却自幼体弱多病,时常令先帝与皇后忧心。而另一位皇子,时年五岁的赵王萧景琰(即摄政王本人),则因钦天监监正一句含糊的“命格有碍”的批语,被先帝下旨养在宫外别院,远离权力中心,也远离了宫廷的纷争。
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承元二年的中秋宫宴之后。那场宫宴极尽奢华,君臣同乐,一派盛世景象。然而,宫宴结束后不到三日,东宫便传出噩耗,太子突发急症,来势汹汹,高烧不退,甚至一度出现谵语惊厥之状,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轮番诊治,却皆束手无策,太子性命危在旦夕。先帝与皇后忧心如焚,整个皇宫被一片愁云惨雾笼罩。恰在此时,有皇后身边的心腹宫人秘密禀报,称无意中窥见宸妃身边一名贴身宫女行迹鬼祟,疑似在宸妃所居的揽月宫后院一棵百年海棠古树下埋藏了什么物件。皇后闻讯,当即率领宫中侍卫、嬷嬷,以“为太子祈福驱邪”为名,直扑揽月宫,不顾宸妃的惊愕与阻拦,强行在那棵古树下进行挖掘。结果,竟真的挖出了一个桐木制作、雕刻着诡异符咒的巫蛊人偶!人偶身上,赫然用朱砂写着太子的名讳与生辰八字,而人偶的心口、咽喉、四肢关节等要害之处,皆被细长的银针死死钉住!
消息传出,举宫震惊!皇后当场“悲痛欲绝”,指证宸妃包藏祸心,用如此恶毒之术诅咒储君。人赃并获,先帝闻讯,更是勃然大怒,虽宸妃跪地哭诉,指天发誓绝非自己所為,称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但盛怒之下、又兼爱子性命垂危的先帝,根本听不进任何辩解。再加上当时朝中几位颇有分量、与皇后关系密切的重臣也纷纷上表,要求严惩以正宫闱。最终,先帝下旨,将宸妃废为庶人,打入阴冷潮湿的冷宫。揽月宫上下宫人皆被拘拿审问。不到半月,就在太子病情奇迹般好转的同时,一道白绫,被赐入冷宫,宸妃林氏,香消玉殒。其家族林家,也随之遭受灭顶之灾,父兄被罢官夺职,流放三千里外的苦寒之地,家产抄没,昔日门庭若市的江南望族,顷刻间墙倒屋塌,烟消云散。此案当时虽震动朝野,但因涉及宫闱丑闻,有损天家威严,先帝严令禁止外传,所有相关卷宗档案皆被密封,存入禁中,知情者或被封口,或莫名消失,很快,这桩惨案便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泛起一阵涟漪后,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历史淤泥之中,只在少数人心中,留下一个模糊而恐怖的禁忌符号。
“事情……事情本来已经过去了十年……尘埃落定……”周正明喘息着,因为激动和虚弱,他的声音时断时续,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悲愤光芒,“下官……下官原本也以为,此案乃是先帝明察秋毫,宸妃……宸妃她是罪有应得。直到……直到三个月前,下官奉命整理都察院存放陈年旧案卷宗的库房,在清理一堆即将被销毁的废纸残卷时,无意中……无意中发现了当年也曾参与查办此案、但不久后便因病致仕的一位老御史,私下留下的一份……一份未曾来得及、或者说不敢呈送上去的秘录残卷!”
“秘录?”萧景琰追问,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预感到,关键或许就在于此。
“是……是一份残卷,破损得很厉害,只剩下了几页……”周正明努力回忆着,眼神中透出恐惧与兴奋交织的光芒,“那残卷上隐晦地记载了一些……一些被官方案卷刻意忽略或掩盖的细节!上面提到……当年那个第一个跳出来指证宸妃娘娘、并带领皇后去挖掘出人偶的关键宫人,名叫……叫翠容的……在宸妃娘娘被赐死之后不到半个月,便……便在一次深夜当值时,‘意外’失足,跌落宫中一口废弃的深井之中,等人发现时,早已溺毙多时!”
周正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还有……当年负责带头搜查揽月宫、并且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树下‘亲手’挖出那个桐木人偶的太监总管冯保……冯保!他在宸妃案了结后的第二年,就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过错,触怒了先帝,被……被当场下令拖出去杖毙!死得极其惨烈!还有……还有当年在朝堂上,力主严惩宸妃、并且一口咬定那人偶身上所书太子生辰八字的笔迹,与宸妃娘娘平日习字笔迹‘极为相似’的那位翰林院学士……也在宸妃案过去三四年后……突然暴病,一夜之间就……就没了!”
他猛地抓住萧景琰的衣袖,因为用力,指节泛白,眼中充满了血丝,嘶声道:“王爷!您想想!您仔细想想!这……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所有与指证宸妃娘娘相关的、最关键的几个证人……那个告密的宫人翠容,那个搜出‘罪证’的太监总管冯保,那个鉴定笔迹的翰林学士……他们都在案发之后不久,相继‘意外’身亡!而且死因都如此‘恰到好处’!这……这难道不是典型的杀人灭口吗?!这是有人要彻底堵住所有人的嘴,让这个案子永远成为铁案啊!”
萧景琰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脸色变得凝重无比。如果周正明此刻神智清醒,所言非虚(看他这濒死挣扎吐露真言的状态,编造的可能性极低),那这桩十年前的宸妃巫蛊案,确实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疑点!一两个证人的意外死亡,或许还可以用巧合来解释,但所有直接指证的关键人物,都在案件结束后短时间内以各种“合理”的方式相继死亡,这背后若是没有一只强大的黑手在操控、在灭口,简直无法想象!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策划、环环相扣的阴谋!
“还有……还有……”周正明仿佛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气息变得愈发微弱,但他还是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艰难地伸进自己贴身内衣一个极其隐蔽的暗袋里(孙太医换药时并未检查到那里),摸索了半晌,才掏出一张被汗水、血水浸得有些模糊、边缘破损的纸条,用尽最后力气,塞到萧景琰手中,“这是……这是下官根据那残卷上提到的一点零星信息,这几个月来,暗中查访到的……那个落井身亡的宫人翠容……她……她还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名叫柳烟……当年宸妃案发,林家被抄,所有相关宫人皆被处置,那个柳烟当时年纪尚小,只是揽月宫的一个粗使小宫女,后来不知通过什么门路,没有被处死,而是被没入宫中为奴,几经辗转,后来被赐给了……给了当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吕公公……在外宅充当一名寻常婢女……”
萧景琰接过那张皱巴巴、带着体温和血腥气的纸条,上面字迹潦草,只有一个模糊的地址,以及“柳烟”两个字,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亮着。吕芳!当今内廷权势最大的太监,太后身边最得用、最信任的心腹头号人物!这条线索,竟然如同毒蛇般,蜿蜒指向了慈宁宫,指向了当今垂帘听政的太后!
周正明说完这最后的信息,仿佛真的被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眼神迅速涣散,头一歪,再次彻底昏死过去,人事不省。
萧景琰紧紧攥着手中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站在榻前,逆着窗外斜照进来的、将天地万物都染成一片凄艳血红的夕阳余晖,久久沉默不语。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显得孤寂而沉重。
宸妃案,竟是一桩彻头彻尾的冤案!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是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吗?她是为了铲除最受宠的妃子,为自己和儿子的地位扫清障碍?那父皇……先帝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完全被蒙在鼓里,被皇后一党利用?还是……他其实知晓部分内情,甚至为了太子地位的稳固,默许甚至间接参与了这场针对宸妃的阴谋?而沈聿,他如此急切、如此狠绝地要杀周正明灭口,仅仅是为了维护陛下和太后的声誉(毕竟若宸妃是冤枉的,那当今圣上的太子之位,便带着原罪),还是说,他本人,或者他背后的势力,就与十年前的这场阴谋有着直接的关系?他手腕上那个若隐若现的月牙形疤痕,与十年前那个血夜,又有什么关联?
线索如同乱麻,千头万绪,但一根最清晰、也最危险的线头,似乎已经浮出了水面——那个名叫“柳烟”的宫女,如今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的外宅中为婢。她,很可能就是这桩十年前宫闱血案中,唯一还侥幸活着、并且可能知道某些不为人知的内情的、最边缘却也可能是最关键的证人!
“吕芳……太后……”萧景琰低声重复着这两个代表着内廷至高权力的名字,眼神在夕阳的余晖中,变得锐利如刀,闪烁着冰冷而坚定的光芒。他知道,自己正在触碰一个帝国最敏感、最危险的禁区,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但事已至此,真相如同潘多拉的魔盒,已经被周正明拼死打开了一条缝隙,释放出了疑云与复仇的幽灵,再想轻易关上,已无可能。而且,一种莫名的力量,一种对真相的渴望,一种对冤屈的义愤,以及一种深藏于心的、连他自己也未必完全明了的原因,推动着他,必须走下去。
他必须,去见一见这个名叫“柳烟”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