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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杀机藏(上)

江山为弈

暮色如墨,悄无声息地浸染了帝京的天空,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挣扎着湮没在西边连绵的屋脊之后,只留下天际一片朦胧的、由绛紫向黛青过渡的混沌色彩。靖王府内,听雪轩的雕花木窗已然紧闭,将渐起的夜凉与喧嚣隔绝在外。室内,数盏造型古朴的青铜宫灯早已点亮,柔和而稳定的光晕驱散了角落的阴影,将轩内映照得温暖而静谧,与外间沉沦的夜色形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周正明依旧毫无知觉地躺在靠窗的软榻上,如同风中残烛,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蜡黄的脸上不见丝毫生气,唯有胸膛间或一次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这具饱受摧残的躯体而去。太医署的孙院判刚为他施完一套固本培元的针法,此刻正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闭目养神,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空气中弥漫着浓重不散的药草苦涩气味,混杂着书卷的墨香和角落里那尊紫铜狻猊香炉中缓缓吐出的、试图掩盖一切的安神檀香,形成一种奇异而压抑的氛围。

萧景琰并未坐在榻边守候,而是立于书案前。案上摊开着一幅京城详图,他的目光却并未聚焦于那些纵横交错的街巷,而是有些失神地落在摇曳的灯影里。周正明昏迷前那嘶哑而绝望的控诉,如同鬼魅的低语,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中回响——“宸妃娘娘……她是冤枉的!”“所有关键证人……相继意外身亡!”“线索指向司礼监吕芳……太后!”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冰,砸在他的心湖,激起层层寒意刺骨的涟漪。十年前那场笼罩在迷雾中的宫闱血案,其阴影竟如此漫长而狰狞,直至今日,依旧散发着令人战栗的血腥气。他知道,自己指尖触碰到的,已不仅仅是一桩陈年旧案的卷宗,而是一个足以将整个朝堂、乃至天家威严都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巨大漩涡边缘。

就在这心绪如潮、暗流汹涌之际,书房门外传来了轻而规律的叩击声,打断了萧景琰的沉思。

“王爷,”是老管家萧福的声音,隔着门板,带着惯有的恭谨,“安乐侯府遣人送来请柬,邀王爷今夜戌时过府赴宴。”

萧景琰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安乐侯萧景钰,他那位喜好风雅、纵情声色的表兄,此刻送来请柬?他转过身,声音平稳:“进来。”

萧福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张制作极为精良的鎏金暗纹请柬,躬身呈上。萧景琰接过,指尖触到请柬光滑的质地和微凉的金属镶边。展开,里面是安乐侯亲笔所书的、言辞恳切而略显浮夸的邀请:偶得西域葡萄美酒,特邀王弟共享,并有玲珑坊苏大家琵琶献艺,务请赏光云云。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富贵闲人无所事事的奢靡气息。

萧景琰的第一反应是推拒。周正明生死未卜,宸妃案线索初现端倪,千头万绪亟待梳理,他哪里还有心思去参与这等纸醉金迷的宴饮?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安乐侯虽是个不理政务的闲散皇亲,但其母大长公主在宗室中地位尊崇,影响力不容小觑。且安乐侯府向来是京城各路消息汇聚流转之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或许,能从这场看似寻常的宴会中,捕捉到一些关于沈聿动向、或是近期朝局微妙变化的风声?再者,自己若在此多事之秋,一反常态地拒绝所有社交邀约,反而显得刻意,容易引来不必要的猜疑和探究。身处权力中心,有时恰恰需要在漩涡之中,维持表面的平静与常态。

权衡利弊,不过瞬息之间。萧景琰合上请柬,脸上看不出喜怒,对萧福吩咐道:“回复侯爷,本王准时赴宴。”

“是,王爷。”萧福躬身应下,却并未立刻退下,脸上露出一丝迟疑,低声道:“王爷,周御史这边……情况依旧不稳。还有……那‘柳烟’之事……”

萧景琰的目光扫过榻上昏迷的周正明,眼神深邃:“周御史有孙太医和你们精心照料,暂且只能听天由命。至于柳烟……”他顿了顿,语气凝重,“吕芳是宫里的老人,树大根深,其府邸更是戒备森严,龙潭虎穴一般。此事需谋定而后动,不可有丝毫莽撞。待今夜宴会之后,本王再作计较。你先去备车吧。”

“老奴明白。”萧福见萧景琰已有决断,便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安排车驾事宜。

戌时初刻,帝都已是万家灯火。靖王府那辆玄黑色、造型古朴却自有一股威严气度的马车,在四名身着暗色劲装、眼神锐利的护卫骑马簇拥下,平稳地驶出王府侧门,碾过被各色灯笼映照得光影迷离的青石板街道,融入这片繁华而危险的夜色之中。车轮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辘辘声,仿佛敲击在人心之上。车厢内,萧景琰闭目靠坐在软垫上,看似养神,脑海中却如同暴风骤雨前的海面,波涛暗涌,将周正明提供的碎片化线索与朝堂上已知的派系、人物关系不断拼凑、分析、推演。他有一种清晰的预感,安乐侯府的这场夜宴,绝不会如请柬上描述的那般,只是一场风花雪月、宾主尽欢的寻常聚会。无形的杀机,或许早已如同蛛网般,在觥筹交错的阴影里悄然编织。

安乐侯府坐落于京城最富庶的朱雀大街东侧,毗邻皇城,府邸占地极广,朱门高墙,气派非凡。此刻,侯府门前堪称车水马龙,各式华丽炫目的马车、轿子排成了长龙,衣着光鲜、趾高气扬的仆从们穿梭其间,高声吆喝,引导车驾,一派豪门夜宴特有的喧嚣与奢靡景象。灯笼的光芒将府门前照得亮如白昼,却也照出了几分浮华背后的虚妄。

萧景琰的车驾抵达时,早有侯府的大管事带着一众青衣小帽的仆役躬身迎候在门前。那管事约莫五十岁年纪,面皮白净,一双眼睛透着精明,见到靖王府的徽记,立刻满脸堆起谦卑而热络的笑容,快步上前,深深一揖:“王爷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侯爷早已在府中等候多时,特命小人在此迎候,王爷这边请!”

萧景琰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在那管事的殷勤引领下,迈步踏入侯府那气势恢宏的大门。一入府内,景象又与门外不同。绕过巨大的影壁,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回廊曲折,蜿蜒通向深处。沿途皆是奇花异草,怪石盆景,在精心布置的灯笼照耀下,显得玲珑剔透,极尽巧思。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府邸深处传来,悠扬悦耳,夹杂着宾客们隐约的谈笑声和杯盘碰撞的清脆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高级脂粉的甜香以及各种珍馐佳肴混合在一起的、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共同构筑出一幅盛世华章、纸醉金迷的浮世绘。

流觞曲水阁,作为安乐侯府中最负盛名的宴客之所,建在一片广阔的人工湖中央,由九曲十八弯的朱红栏杆回廊连接岸上。此时,阁内灯火通明,宛如水上仙宫。轩敞的大厅内,早已宾客云集,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在座的无一不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几位身着蟒袍、神态闲适的宗室亲王、郡王;有袍袖翩翩、气度儒雅的当朝显贵,如户部尚书、礼部侍郎等;甚至还有一些身着布衣、却气质不凡、以才名或书画闻名的清客文人点缀其间。显然,安乐侯此次宴会的规模与档次,远超寻常家宴。

萧景琰的到来,如同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原本喧闹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敬畏或探究,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位年轻却权柄在握的摄政王身上。众人纷纷起身,拱手行礼,一时间“参见王爷”之声不绝于耳,态度恭敬中难掩几分审慎与好奇。

安乐侯萧景钰本人,则是一脸春风得意地迎了上来。他年约四旬,身材微胖,面皮保养得极好,白净无须,穿着一身极为考究的绛紫色缠枝莲花暗纹锦袍,头戴玉冠,腰系金带,通身上下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富贵气。他亲热地挽住萧景琰的手臂,笑声朗朗,带着几分刻意的熟稔:“景琰王弟!你可算是来了!为兄我可是盼了又盼,望眼欲穿啊!快快快,上座早已为你备好,就等你来开席了!”

“景钰表兄盛情相邀,本王岂敢不来?只是琐务缠身,来迟一步,还望表兄勿怪才是。”萧景琰脸上绽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与安乐侯把臂同行,言语间给足了这位表兄面子。然而,他看似随和的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而精准地捕捉着每一张面孔,分析着每一道目光背后的意味。很快,他的视线在靠近主位右侧的一张席位上定格——那里,一个身着暗青色寻常文士常服、却难掩其挺拔如松、冷峻如冰气质的身影,正端坐独酌,不是锦衣卫指挥使沈聿,又是谁?

沈聿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沈聿的眼神依旧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锐利而冰冷,他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便移开了视线,仿佛眼前杯中那琥珀色的液体,比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更具吸引力。他出现在这里,并不算十分意外。锦衣卫权势熏天,即便是安乐侯这等皇亲国戚,也需刻意结交,以示亲近,或者更深处,是寻求某种心照不宣的庇护或交易。

萧景琰心中冷笑,面上却波澜不惊,在安乐侯的热情引导下,于主位左侧最尊贵的席位安然落座。他的位置与沈聿的席位,恰好隔着中间铺着猩红地毯的通道以及正在轻歌曼舞助兴的乐伎,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对峙格局。

宴会继续,丝竹之声再起,舞姬们水袖翻飞,身姿曼妙。身着统一服饰的俏丽侍女们如同穿花蝴蝶般,步履轻盈地端上一道道造型精美、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并为宾客们斟满来自西域的葡萄美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水晶杯中荡漾,折射出迷离的光彩。安乐侯为此次宴会显然费了不少心思,助兴的节目也安排得别出心裁,颇具雅趣。先是请了京城里最有名的杂耍班子,表演了一番吞刀吐火、走索蹬缸的惊险戏法,引得满堂阵阵喝彩;接着又有几位以才思敏捷著称的文人被点名,即席赋诗,内容无非是歌功颂德、赞美太平,引得众人纷纷击节叫好,气氛愈加热烈。

萧景琰始终保持着温和得体的微笑,举箸浅尝辄止,饮酒亦是沾唇即止,大多时间只是含笑看着场中表演,偶尔与身旁的安乐侯或是另一位辈分较高的宗室长辈低声交谈几句,显得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无可挑剔。然而,他的余光,却如同最警觉的猎鹰,始终锁定着对面那个与周遭欢愉气氛格格不入的冷峻身影。沈聿似乎对眼前的歌舞升平、珍馐美酒毫无兴趣,只是默然独酌,偶尔与身旁一位身着武将常服、面容精悍、看似是其心腹下属的壮汉极低地交谈一两句,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会的气氛逐渐推向高潮。宾客们酒意渐酣,谈笑声也愈发响亮。安乐侯见时机成熟,满面红光地击掌笑道:“诸位,诸位!寻常的歌舞想必诸位也已看得腻了。今日,侯某特意备下了一份薄礼,以飨诸位雅兴——特意请来了玲珑坊的苏大家,为大家弹奏一曲她新近谱成的《春江花月夜》!苏大家的琵琶,那可是京城一绝,等闲难得一听啊!”

此言一出,满堂宾客顿时露出了真正的期待之色,连一些原本有些醉意朦胧的人也坐直了身子。“玲珑坊”是京城首屈一指的乐坊,而“苏大家”苏妙卿,更是坊中的头牌,色艺双绝,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尤其一手琵琶技艺,据说已臻化境,平日里只服务于王公贵族,寻常人连见一面都难。

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只见侧门珠帘轻响,数名青衣侍女簇拥着一位女子,袅袅婷婷步入轩中。那女子身着一袭月白绡纱裁制的长裙,裙摆曳地,行走间如流水拂波,飘逸出尘。她怀中抱着一把色泽沉郁、光可鉴人的紫檀木琵琶,面上覆着一层轻薄的白纱,遮掩了容貌,只露出一双清澈如秋水、顾盼间流光溢彩的明眸。虽不见全貌,但那通身的清冷气韵、窈窕身姿,已令在场不少人为之倾倒,暗暗喝彩。她步履从容,行至厅中,对着主位和众宾客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动作优雅至极。

然而,就在她抬臂行礼的瞬间,萧景琰的目光猛地一凝!他清晰地看到,在那女子从宽大袖口中露出的、白皙如玉的左手手腕内侧,靠近袖口边缘的地方,赫然有一道极淡的、却轮廓清晰的月牙形旧疤痕!那疤痕的颜色很浅,几乎与周围肤色融为一体,但在明亮的灯火下,以及萧景琰刻意留心的注视下,还是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疤痕的形状……与那夜在宫中偏殿对弈时,他从沈聿手腕上惊鸿一瞥看到的,何其相似!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是巧合吗?天下疤痕形状相似者并非没有可能。还是……这根本就是某种标记?某种关联?

萧景琰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如同电光石火。他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将目光投向对面的沈聿。果然,沈聿此刻也正目光锐利地盯视着那位苏大家,尤其是她的手腕方向!他冷峻的脸上,那万年冰封的表情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虽然转瞬即逝,立刻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但萧景琰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是一种混合着惊愕、疑惑、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女子……苏妙卿,她究竟是谁?她手腕上这刻意(抑或无意)显露的疤痕,与沈聿究竟有何关联?她出现在这场由安乐侯主办、沈聿亦在座的宴会上,是纯粹的巧合,还是某个精心设计的环节?

一连串的疑问如同沸腾的水泡,在萧景琰心中翻滚。然而,不等他细想,苏妙卿已款款走到大厅中央早已备好的锦垫上,优雅地坐下,将琵琶置于膝上,玉指轻抚琴弦,试了几个音。一阵清越如碎玉、圆润如珠落的琵琶声响起,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苏妙卿的琵琶技艺,果然名不虚传,甚至比传闻中更为精妙。《春江花月夜》本是意境清远、旋律优美的古曲,在她指下,更是被赋予了灵魂。起初几声泛音,空灵剔透,宛如静谧春夜,江面初升的明月洒下清辉;随即指法渐趋繁复,轮指、扫弦,如江潮涌动,层层推进,气势渐起,仿佛能听到波涛拍岸之声;转而旋律又变得轻柔婉转,如同月下花影摇曳,暗香浮动;时而又有急促的摭分和激烈的扫拂,模拟风起云涌,天地变色……乐声时而高亢如鹤唳九天,时而低回如鲛人夜泣,时而急促如雨打芭蕉,时而舒缓如清风拂柳。她整个人仿佛已与怀中的琵琶融为一体,情绪随着乐曲起伏,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秋水明眸,时而微阖,时而远眺,眼神中流露出与乐曲意境相契合的或喜或悲、或宁静或激昂的情感。

这乐声仿佛带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先前还有些喧闹的宴会现场,渐渐彻底安静下来。宾客们无论懂不懂音律,皆被这高超的技艺和饱满的情感所吸引,沉浸其中。有人闭目摇头晃脑,细细品味;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在琴弦上飞舞的纤纤玉指,面露痴迷;还有人端着酒杯,却忘了饮用,完全沉醉在音乐构筑的意境里。就连一直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沈聿,握着酒杯的手指也微微收紧,侧耳倾听的姿态比之前认真了许多,那双冰封的眸子里,竟难得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似有追忆,似有痛楚,又似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温柔,虽然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萧景琰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

一曲终了,苏妙卿的指尖轻轻按住犹自震颤的琴弦,余音袅袅,在空旷的水阁中回荡,良久方绝。整个流觞曲水阁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之中,落针可闻。片刻之后,才如同堤坝决口般,爆发出雷鸣般的、由衷的喝彩与赞叹声!安乐侯更是兴奋得抚掌大笑,连声叫好:“妙!妙极!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苏大家真乃神乎其技!来啊,看重赏!”

苏妙卿起身,再次向四周盈盈一礼,声音透过面纱传来,清冷而动听,却带着一丝疏离:“侯爷过奖,诸位大人谬赞,妙卿愧不敢当。”她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全场,在与萧景琰目光接触的瞬间,有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随即自然地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神色。然而,当她的目光掠过对面席位上的沈聿时,那停顿似乎微妙地延长了一刹那,眼神中也闪过一丝更为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光芒,似有哀怨,似有决绝,又似有千言万语无从诉说的无奈。

安乐侯兴致极高,又命侍女们将众人的酒杯斟满,提议在座诸位行起了雅致的“流觞曲水”酒令,将宴会的气氛再次推向高潮。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水阁内重新充满了热闹的气息。

萧景琰趁众人注意力被酒令吸引,借口更衣,暂时离席,悄然走出了流觞曲水阁,沿着那九曲回廊,向着设在不远处的净房走去。夜风从湖面上吹来,带着湿润的水汽和荷花的淡淡清香,稍稍驱散了宴席上的闷热与酒肉之气,让他因大量信息涌入而有些纷乱的头脑清晰了一些。

他刚走到回廊一处相对僻静的转角,那里有一丛茂密的湘妃竹,竹影婆娑,遮挡了部分来自水阁的灯火,正准备停下脚步,凭栏远眺,整理一下思绪,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刻意压低的、清冷的女声:

“王爷请留步。”

萧景琰心中猛地一凛,瞬间戒备,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转身。只见那位刚刚还在厅中倾倒众生的苏妙卿,不知何时,竟也悄然离席,如同一个白色的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月光与远处灯火交织的光线,透过竹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她月白色的衣裙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清辉。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眸子,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下,显得格外明亮,也格外深邃,如同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苏大家?”萧景琰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语气平和,“有何见教?可是本王打扰了大家的雅兴?”

苏妙卿向前轻盈地迈了两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个既不至于失礼、又能确保低声交谈不被旁人听去的范围。她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急促:“冒昧打扰王爷,实属无奈。妙卿……受一位故人所托,需将此物,转交王爷。”她的话语简洁,直奔主题,显然不想在此地久留。

萧景琰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温和:“哦?不知是哪位故人托付?又是何物如此紧要,需在此地转交?”

苏妙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而是迅速从自己宽大的绡纱袖袍中取出一个仅有拇指大小、用最普通的靛蓝色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动作快如闪电,趁着竹影晃动、光线明暗交替的刹那,飞快地塞到了萧景琰垂在身侧的手心中。那布包触手微硬,带着女子身上特有的、清雅的馨香和一丝残留的体温。同时,她以极低的声音,语速飞快地、如同背诵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般说道:“托付之人言道……王爷若真心想探查十年前的旧案真相,三日后子时,城南废弃的‘慈云观’后山凉亭,可见分晓。切记……独身前来,勿带随从。”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在传递一个不容拒绝的使命。

话音刚落,她不等萧景琰有任何回应或追问,再次微微一福,便迅速转身,裙裾曳地,如同受惊的白蝶,沿着来时的回廊,脚步轻盈而迅疾地离去,白色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与竹影之中,消失不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月光下的一个幻觉。

萧景琰站在原地,右手紧紧攥着那个突如其来、带着神秘气息的小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十年旧案真相?慈云观?子时?独身前往?这分明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一个指向明确、却又充满未知危险的邀约!这苏妙卿究竟是什么来历?她手腕上的疤痕是刻意显露的诱饵吗?她与沈聿之间那微妙的眼神交流又意味着什么?她口中的“故人”是谁?是周正明背后的人?还是……与宸妃案直接相关的某个隐秘存在?这突如其来的传信,究竟是敌人设下的致命陷阱,还是……黑暗中伸出的、唯一可能通往真相的橄榄枝?

无数疑问如同乱麻般缠绕在心头,但他强压下立刻拆开布包一探究竟的强烈冲动,将其迅速而隐蔽地纳入自己宽大的袍袖之中。此地绝非久留之地,更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他与苏妙卿有过这次短暂的私下接触。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夜风,定了定神,继续向着净房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稳,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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