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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玉·迷雾生(上)

江山为弈

子时已过,万籁俱寂。

白日里喧嚣鼎沸的帝京,如同退潮后的海滩,终于显露出它深沉而疲惫的本质。更夫的梆子声从极远处传来,模糊而飘忽,更添夜的幽深。靖王府深处,听雪轩的书房内,却依旧固执地亮着一点如豆的灯火,那昏黄而稳定的光晕,穿透厚重的窗纸,在窗外廊下冰冷的金砖地上投下一小片朦胧的暖色,如同无边黑暗海洋中一座孤零零的灯塔,又似蛰伏的猛兽在深夜警惕睁开的独眼。

书房内,空气仿佛凝滞。先前夜宴沾染的酒气与喧嚣早已被清冷的夜风涤荡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陈年书卷、微潮的墨锭以及角落里那尊紫铜狻猊香炉中缓缓吐出的、最后一缕残存安息香料的复杂气味。这气味并不难闻,却无端端地营造出一种与这深夜时分格格不入的、极度清醒而凝重的氛围。

萧景琰已换下赴宴时那身彰显亲王身份的华贵常服,卸去了玉冠,只着一件素净到近乎朴拙的深青色直裰,腰间松松系着一条玄色丝绦,浑身上下再无半点饰物。他独自坐在那张宽大、沉实、光可鉴人的紫檀木书案之后,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孤松。案头,一盏造型古朴凝重、雁首衔鱼身的青铜灯,吐着稳定而柔和的暖黄色光晕,精准地照亮了他面前小心翼翼摊开的两件物事,仿佛舞台的追光,锁定着今夜唯二的演员。

左边,是周正明昏迷前死死攥着、最终被萧景琰取得的那枚质地温润、色泽莹白、环形有缺的玉珏。玉珏不大,触手生凉,其上阴刻的几道简练而充满韵律感的水波纹,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清晰,仿佛随时会流动起来。

右边,则是今夜流觞曲水阁外,湘妃竹影婆娑的朦胧月光下,那位神秘的苏妙卿如同交付命运般匆匆塞入他手中的、用一块最普通不过的靛蓝色粗布紧紧包裹着的小物件。那粗布包裹得异常严实细密,棱角分明,静置于案上,像一枚充满未知的时空胶囊,又像一封装载着致命秘密的毒函。

从安乐侯府归来的这一路,车声辚辚,萧景琰靠坐在颠簸的车厢内,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心潮翻涌,脑海中无数线索、画面、猜测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旋转、碰撞。沈聿冰冷警告的眼神,苏妙卿清冽决绝的低语,宴会上虚伪的欢声笑语,周正明濒死前的控诉……所有这些碎片,都需要在这绝对安全与私密的空间里,静下心来,细细拼凑。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刻意在府门前与萧福交谈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府务,以迷惑可能存在的耳目。直到屏退所有侍从,独自踏入这间连心腹也需通传方可进入的书房,他才终于卸下所有伪装,有机会在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去触碰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苏妙卿体温与馨香的“赠礼”。

他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在灯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动作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开始一层层解开那质地粗糙、甚至有些扎手的靛蓝色布包。布料的针脚异常细密均匀,包裹得严丝合缝,仿佛包裹者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又或是极度恐惧其中的物事暴露于人前。每解开一层,萧景琰的心跳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一分。这里面藏的,会是揭开谜底的钥匙,还是引爆炸药的引线?

当最后一层粗布被轻轻掀开,露出里面那物事的真容时,尽管萧景琰早已做好了面对各种可能的心理准备,他的瞳孔,还是控制不住地微微收缩了一下,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那并非他预想中的密信、符咒或是什么奇特的信物,而是一块玉。一块颜色深红、近乎暗褐、仿佛凝结了干涸血液、质地却异常莹润通透、在灯光下流转着诡异幽光的——血玉。

这块血玉体积不大,约莫成年男子半掌大小,形状很不规则,边缘呈现出自然的断裂痕迹,带有明显的磕碰磨损,看上去就像是从某件更大、更完整的玉器上暴力碎裂下来的一个残片。玉身通体透着一股沉郁得化不开的暗红色,那红色并非浮于表面,而是深深沁入玉质肌理深处,历经漫长岁月沉淀,形成了一种独特而令人不安的色泽,仿佛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青铜灯柔和光线的映照下,玉质内部似乎有隐隐的、如同活物般的流光缓缓转动,更添几分神秘与不祥。玉片的正面,依稀可见雕刻着极其繁复、古奥、却因残缺而难以辨认具体内容的缠枝莲花与卷草纹饰,线条流畅婉转,刀工精湛老辣,绝非寻常民间匠人所能企及,透着一股浓烈的宫廷造办气息。

萧景琰将这块触手冰凉、却仿佛带着一丝灼人邪气的血玉残片轻轻拿起,凑到灯下,几乎是屏息凝神地仔细端详。他的眉头渐渐锁紧,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这玉的质地(极可能是顶级的和田血玉)、雕工(典型的宫廷御用风格),都明确无误地显示出它来历非凡,很大概率是宫禁流失之物,甚至是某位身份极其显赫之人的贴身佩饰或重要信物。但这暗红如凝血般的色泽……在大雍宫廷,玉器多以白玉、青玉、黄玉为贵,象征君子德行与祥瑞。血玉,因其颜色常与杀戮、兵戈、不祥相关联,虽非绝对禁忌,却也绝少用于皇室成员的日常配饰,更不可能作为赏赐或礼品。它更像是一种……带有某种特殊警示或纪念意义的器物。

为何苏妙卿要甘冒奇险,在沈聿可能窥视的场合,将此物交给自己?这血玉残片,与周正明那枚刻着水波纹的玉珏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内在的、不为人知的联系?它又具体指向十年前宸妃案的哪一环?是宸妃的遗物?是构陷者的证物?还是某个关键人物的标识?

他轻轻放下血玉,指尖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已然摊平的、包裹血玉的靛蓝色粗布上。布料的质地非常普通,是市井底层百姓常用的那种耐磨的粗纺棉布,颜色也是常见的靛蓝,并无任何特殊标记或绣纹,看起来毫不起眼。然而,当萧景琰将布料对着青铜灯的光源,反复变换角度、极其仔细地检视时,他敏锐的目光终于在布料内层一个极其不起眼、近乎边缘的角落,捕捉到了一个异样——那里,有一个用极细的、近乎透明无色丝线,以几乎与布料纹理融为一体的针法,绣出的一个模糊却轮廓清晰的图案!

那图案,赫然是一个微缩的、线条简练到极致、却神韵十足的……水波纹!

又是水波纹!

萧景琰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周正明的玉珏上有清晰的水波纹刻痕,这包裹着诡异血玉的粗布上,竟也用如此隐秘的方式绣着水波纹!一次是巧合,两次……这绝不可能再是巧合!这“水波纹”,定然是一个关键的符号,一个与十年前的宸妃案密切相关的、不为人知的秘密标记或联络暗号!它可能代表着一个组织,一个信念,或者,一个血泪交织的冤屈!

苏妙卿……她手腕上有与沈聿惊人相似的月牙形旧疤,她冒险传递的血玉残片与隐秘的水波纹标记……她究竟是谁的人?是宸妃旧部或林家后人派出的复仇使者?是某个暗中调查此案、欲扳倒当权者的势力伸出的触角?还是……一个更为复杂难测、企图利用此事搅动朝局、实现自己野心的第三方?她的目的,是借自己之手揭开真相,还是将自己引入死局?

而她那句低不可闻却斩钉截铁的“三日后子时,慈云观后山凉亭,可见分晓”的邀约,此刻在这血玉与水波纹的映衬下,更像是一张用谜语写就的、通往未知深渊的请柬,充满了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却也布满了足以致命的荆棘。慈云观,那是城南一座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破败道观,据说前朝香火极盛,本朝却因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加之民间以讹传讹的闹鬼传闻,早已荒芜不堪,断壁残垣,狐鼠栖身,白日都人迹罕至,何况子夜?选择在那里会面,显然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开所有势力的耳目。但,这又何尝不是杀人灭口、布置陷阱、让一切消失得无声无息的绝佳地点?

萧景琰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用手指用力地揉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脑海中,今夜安乐侯府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飞速闪过:安乐侯那热情洋溢却眼底精光闪烁的笑容,满堂宾客或敬畏或探究或谄媚的目光,沈聿那如同冰锥般刺骨、充满毫不掩饰警告意味的眼神,以及苏妙卿那双在薄纱后、清澈见底却仿佛蕴藏着万丈深渊的眸子……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一地的、光泽各异的珍珠,而“水波纹”这个符号,似乎就是那根能够将它们串联起来的、若隐若现的丝线。

他必须去慈云观。尽管明知前方可能是龙潭虎穴,风险巨大,但这或许是打破目前僵局、逼近真相核心的唯一机会。然而,他绝不能像一个盲目的赌徒,毫无准备地踏入这片迷雾重重的险地。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关于慈云观地形地貌、关于可能出现的各方势力、关于“水波纹”这个符号背后所隐藏的深层含义的、尽可能详尽的信息。

“萧福。”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只有灯火摇曳发出轻微噼啪声的书房,低声唤道,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书房一侧那面看似与周围墙壁严丝合缝、毫无破绽的、镶嵌着博古架的红木雕花板壁,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窄缝。老管家萧福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暗影中浮现,躬身侍立在书案前几步远的地方,垂首恭声道:“王爷有何吩咐?”他显然一直就在隔壁的暗室中等候,主仆间的默契已臻化境,无需任何多余的言语。

“两件事。”萧景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隼,之前的疲惫之色一扫而空,“第一,立刻动用我们所有能动用的暗线,秘密查探城南慈云观及其周边三里内的详细地形、道路、可供藏匿或设伏的地点、近期有无不明人员活动的痕迹。记住,是秘密查探,宁可信息不全,也绝不能打草惊蛇。第二,集中力量,查一个标记——”他拿起案上的紫毫笔,在一张干净的宣纸边缘,迅速而准确地勾勒出了一个简练传神的水波纹图案,“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和渠道,查阅所有我们能接触到的宫廷内部档案、前朝旧籍、地方志怪、乃至三教九流的江湖暗语黑话,务必找出这个符号可能代表的意义、历史渊源、归属势力或任何可能的关联。此事,绝密进行,参与人员需绝对可靠,若有任何泄露迹象,你知道该怎么做。”

“老奴明白。”萧福上前一步,双手接过那张只画着图案的纸条,目光锐利地扫过一眼,仿佛已将图案刻入脑中,随即毫不犹豫地将纸条凑到青铜灯的火焰上。橘黄色的火舌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化为一小撮蜷曲的、带着焦味的灰烬。他神色凝重地点头,“王爷,慈云观之约,凶险难测,敌暗我明,是否……容老奴再多派些人手,或另寻他法……”

“本王自有分寸。”萧景琰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对方既然指定地点时间,必有防备。人多未必是好事,反而可能弄巧成拙。你只需按吩咐做好外围接应与情报支持。另外,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守住听雪轩,周正明若有任何苏醒的迹象,哪怕只是手指动了一下,也需立刻禀报,不得有误。还有,明日一早,替本王递牌子进宫,本王要面圣。”

“是。”萧福见萧景琰心意已决,深知再多言无益,只能躬身领命,脸上那难以掩饰的忧虑更深了一层。他不再多言,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后,融入那扇打开的暗门之后,板壁再次悄无声息地合拢,书房内恢复了之前的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萧景琰一人。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案上那枚透着清冷之气的水波纹玉珏和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玉残片。这两块冰冷的石头,此刻却仿佛重逾千钧,如同两把造型奇特、充满锈迹的钥匙,或许能合力打开一扇尘封了十年之久、通往那段血雨腥风往事的大门。而门后,是沉冤得雪的曙光,还是……足以将所有人都吞噬的万丈深渊?他无从知晓,但开锁的手,已然握在了门环之上。

翌日,清晨。

细雨再次不期而至,淅淅沥沥,连绵不绝,将整个帝京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灰白色的水汽之中。宫殿群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被雨水反复洗刷,颜色显得格外鲜亮夺目,却也更添了几分庄严肃穆与深入骨髓的清冷。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与雨水特有的清新,却也驱不散那皇城根下无形的压抑。

辰时刚过(约早晨七点),宫门初启不久,萧景琰便已身着正式的亲王朝服——玄色缂丝蟒袍,玉带束腰,头戴七梁朝冠,手持光润的象牙笏板,在内侍的躬身引领下,步履沉稳地穿过一重又一重深邃的宫门,向着皇帝日常起居和处理政务的乾清宫走去。雨水打湿了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台阶和漫长廊道,步履其上,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带着回响的嗒嗒声,在空旷的宫墙间显得格外清晰。

他选择在这个时辰、这样的天气下进宫面圣,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昨日朝堂之上与沈聿那场虽未彻底撕破脸却已剑拔弩张的冲突,以及周正明被自己强行救下、接入府中之事,必然已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入了宫内,甚至可能已经摆在了太后和皇帝的案头。他不能等待对方发难,必须主动出击,掌握话语的主动权。他需要向小皇帝做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解释,表明自己一切举动皆是为了维护朝廷法度、绝无私心的立场,同时,也要借此宝贵的机会,近距离观察和试探皇帝以及其背后真正掌权者——太后的态度。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冠冕堂皇、令人难以拒绝的借口,去接触和查阅一些可能与此案相关的、深藏在宫中档案库里的陈旧卷宗。

在乾清宫东暖阁外那间布置典雅、却透着无形压力的等候厅里静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一名身着绯袍、面容白净的小内侍轻手轻脚地走出来,细声细气地传旨:“陛下宣摄政王觐见。”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霜炭几乎没有烟味,只散发出融融的暖意,有效地驱散了雨天的湿寒。年轻的皇帝萧景琰(陛下)正端坐在宽大的御案之后,身上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团龙常服,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但眉宇间已隐隐有了几分天家的威仪与身处高位的疏离感。见萧景琰进来,他放下手中那支朱红色的御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亲近意味的笑容:“王叔来了,快免礼平身。这般雨天,王叔还一早进宫,可是有要紧事奏报?”他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但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审慎,并未逃过萧景琰的眼睛。

“臣,参见陛下。”萧景琰依制行了跪拜大礼,声音沉稳。待小皇帝说了“平身”后,他才起身,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为国事忧心的凝重,“臣确有一事,关乎朝廷法度与陛下圣誉,需及时向陛下禀明,亦请陛下圣心独断,予以裁夺。”

“哦?王叔请讲,朕听着。”小皇帝坐直了身子,双手放在御案上,摆出了倾听的姿态。

萧景琰便将昨日猫耳巷“偶遇”周正明被锦衣卫追杀,自己出于维护《大雍律》尊严、保全关键人证性命以明正典刑、避免朝野非议与“杀人灭口”嫌疑的考虑,暂时将周正明接入府中延医救治,并提议待其伤势稳定、神智清明后,正式移交三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会审,以彰显朝廷公正无私的经过,用极其精炼、严谨、且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措辞,清晰地陈述了一遍。他刻意淡化了与沈聿当场的正面冲突,将整个事件的焦点从个人恩怨转移到了“程序正义”和“朝廷体面”上。

小皇帝听完,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困惑和为难,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此事……昨日退朝后,沈指挥使曾紧急入宫禀报,说那周正明是勾结地方乱党、诽谤君上的铁证钦犯,案情紧急,需即刻拿办,以防生变。怎么到了王叔这里,又成了需经三司会审、按部就班了?这……朕倒是有些糊涂了,到底孰是孰非?该如何处置方为妥当?”他显然被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给弄迷糊了,也感受到了其中的棘手。

萧景琰心中明了,沈聿果然已经抢先一步,利用其天子亲军的特殊身份和便利,在皇帝面前将周正明定性为“钦犯”,试图占据先机。他不动声色地回道,语气愈发恳切:“陛下明鉴。正因目前孰是孰非尚未经法定程序辨明,才更需依律审理,以彰公道,以服天下。沈指挥使忠心王事,雷厉风行,其心或可嘉。然,即便周正明罪证确凿,十恶不赦,依我朝律法,亦当明正典刑,公告天下,而非未经审讯,便可当街格杀。此例一开,若日后有人效仿,假借圣意,擅杀大臣,则国法荡然无存,朝纲何以维系?陛下之仁德圣名,又将置于何地?臣此举,绝非为回护周正明个人,实为维护陛下之仁德、朝廷之法度、天下公议之人心也!”他这番话,层层递进,将问题的严重性提升到了关乎国本和皇帝声誉的高度,让小皇帝一时无从反驳。

小皇帝皱着眉头,显然被萧景琰的道理说服了几分,但又觉得沈聿那边似乎也有理,他犹豫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始终侍立在御案一侧、如同泥塑木雕般眼观鼻鼻观心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吕芳年约五旬,面白无须,容貌清癯,一双眼睛平日里总是半开半阖,似睡非睡,但偶尔开阖间,精光闪烁,透露出其深不可测的内里。他是太后身边最得用、最信任的心腹,在宫内经营数十年,权势根深蒂固,堪称内相。

吕芳感受到皇帝求助的目光,微微抬起眼皮,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声音平和舒缓,如同春风拂过水面,不带丝毫火气:“陛下,老奴以为,摄政王殿下所言,老成谋国,深合祖宗法度,乃是正理。沈指挥使忠心可嘉,或许因案情紧急,行事操切了些,也是情有可原。既然周御史此刻已在王爷府中接受诊治,待其伤愈之后,由三司堂官共同审理,查明真相,自是光明正大之举。如此,既能彰显陛下圣明烛照,不偏不倚,亦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免却许多无谓的猜疑与非议。”他这番话,看似公允,支持了萧景琰的提议,实则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巧妙地将矛盾的焦点模糊化,将皮球又轻轻踢了回去,并未对任何一方做出明确的褒贬或站队。

小皇帝似乎从吕芳这里找到了支持,明显松了口气,点头道:“吕伴伴说得是,老成持重。那就依王叔所奏,待那周正明伤愈,交由三司审理吧。王叔处理得当,思虑周全,朕心甚慰。”他做出了决断,语气也轻松了不少。

“陛下圣明。”萧景琰躬身说道,但话锋却紧接着微微一转,如同溪流遇石,自然拐弯,“然,陛下,臣还有一言。周正明一案,看似个案,然其所言涉及‘十年前旧案’,虽可能系神智昏乱下的疯癫妄语,不足为信,但臣以为,亦不可不防微杜渐。为彻查根源,杜绝后患,确保宫闱安宁,臣恳请陛下恩准,允臣查阅宫中相关旧档,尤其是承元二年左右,关于宫闱规制、人员调度、安保布防之记录,以便厘清脉络,排查隐患,防患于未然。”他找了一个极其冠冕堂皇、令人难以拒绝的理由——为了维护宫闱安全,排查潜在风险。将查阅档案的目的,巧妙地包装成了尽职尽责的安保检查。

小皇帝显然对“十年前旧案”具体指什么并不甚了了,也未深思其背后的惊涛骇浪,只觉得王叔这是忠于职守、思虑长远的表现,便随口应道:“准奏。王叔考虑得是。吕伴伴,你安排一下,档案库那边打好招呼,王叔要查什么旧档,尽力配合,不得延误。”他将具体事务交给了吕芳。

“老奴遵旨。”吕芳躬身应下,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恭顺表情,但萧景琰却凭借其超乎常人的敏锐观察力,极其隐晦地捕捉到,在吕芳低垂眼帘、掩饰住眼神的瞬间,其眼角细微的肌肉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一抹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警惕与算计的光芒,如同暗流般在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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