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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玉·迷雾生(下)

江山为弈

主要目的已然达到,萧景琰又与小皇帝奏对了几件关于漕运税收、春闱筹备等无关紧要的日常政务,显得自己此次进宫确为公务,而非专为周正明一事。约莫两刻钟后,他见小皇帝面露些许倦色,便适时告退。走出乾清宫那沉重的大门,细雨依旧未停,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他知道,查阅档案之事绝不会顺利,吕芳定然会利用其职权,千方百计地设置障碍、拖延时间,甚至提供虚假或无关的信息。但他必须要试一试,哪怕只能接触到一些边缘资料,也可能发现意想不到的线索。同时,吕芳那瞬间的眼神变化,也让他更加确信,十年前宸妃的案子,与这位内相,甚至其背后的太后,定然有着千丝万缕、难以分割的关联。

接下来的两日,帝京的表面,依旧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然而,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暗流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涌动、碰撞。

靖王府经营多年的暗线,如同最敏锐的触角,被最大限度地激活,悄无声息地伸向了城南荒僻的慈云观以及其周边更广阔的、人烟稀少的区域。关于慈云观的详细地形图(包括观内残存建筑的布局、后山凉亭的确切位置、周边林木分布)、可供进退的道路(包括明路与鲜为人知的小径)、易于设伏或藏匿的地点(如断墙后、茂密灌木丛、制高点),甚至是一些荒诞不经、却可能影响心理的当地民间传说(如夜半鬼火、狐仙作祟等),都被分门别类、尽可能详细地汇总,誊抄在特制的桑皮纸上,送到了萧景琰的案头。信息显示,那是一座真正的荒观,断壁残垣比比皆是,荆棘野草蔓延过膝,后山凉亭更是年久失修,半边顶棚都已坍塌,亭柱腐朽,地势险要,三面皆是陡坡,视野开阔却也极易被包围,是一个标准的险地、死地。

与此同时,关于“水波纹”符号的调查却进展甚微,近乎停滞。这个符号仿佛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在官方存档的纹样图录、宫廷制式装饰图谱中查无踪迹;在浩如烟海的前朝旧籍、地方志怪传说中也难觅其踪;甚至连王府暗中控制的几个江湖消息渠道,反馈回来的信息也是纷乱杂沓,有的说像是某个早已湮灭的小帮派的标记,有的说似是南方水匪联络的暗号,但皆无法证实,更无法与宸妃案直接关联。它就像一个幽灵符号,游荡在信息的边缘,似乎蕴含着巨大的秘密,却又无迹可寻。但萧景琰的直觉告诉他,这绝非偶然,其隐秘性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宫中的档案查阅果然受到了无形的、却极其有效的阻碍。吕芳以“年代久远,档案库房潮湿,部分卷宗霉烂粘连,需时间小心整理剥离”、“相关记录分散,调阅核对需时”等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萧景琰派去的心腹文书官员客气地挡在了档案库重地之外数日,最终只提供了几大箱无关痛痒的、承元二年宫廷日常用度、器物造办、例行祭祀之类的记录副本,对于关键的人员调动档案、尤其是涉及揽月宫、宸妃林氏、以及当时后宫重要人物的记载,讳莫如深,滴水不漏。

周正明依旧如同活死人般昏迷不醒,孙太医用尽了固本培元、醒脑开窍的方子,也只能勉强维持他一丝微弱的生机,何时苏醒,遥遥无期。

而沈聿那边,以及其掌控的锦衣卫系统,表面上看似乎也暂时沉寂下来,没有进一步的公开动作,针对靖王府或周正明的直接压力似乎减轻了。但那种无形的、如同乌云压城般的监视感与威慑力,却始终笼罩在靖王府周围,仿佛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宁静。萧景琰知道,沈聿绝不可能就此罢手,他一定在暗中调动力量,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第三日,黄昏。

缠绵了三日的细雨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云层渐薄,西边的天际挣扎着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抹惨淡的、毫无暖意的夕阳余晖,将整个帝京的屋瓦和街道染成一种诡异的、如同陈旧血迹般的橘红色。约定的子时,步步逼近。

听雪轩书房内,灯火通明。萧景琰屏退了所有寻常侍从,只留下萧福一人。他已换上了一身紧趁利落的玄色夜行衣,衣料是特制的细棉,吸光且行动无声。外罩一件同色的暗纹锦缎斗篷,风帽宽大,足以遮掩大半面容。整个人仿佛即将彻底融入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

“王爷,一切已按您的吩咐,安排妥当。”萧福低声道,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深切的担忧,皱纹仿佛在这一刻都深刻了许多,“府中精选的二十名好手,已分作四批,伪装成不同身份,于今日午后陆续秘密出城,现已抵达慈云观外围预设的四个接应点埋伏,皆配备强弓劲弩与信号焰火。观内地形复杂,老奴已让人将最新绘制的详图誊抄数份,分发各队头目,并拟定了三套应对不同突发情况的紧急预案。只是……王爷万金之躯,关系社稷安危,亲涉此等险地,敌友不明,吉凶难料,老奴……老奴这心里,实在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必多言。”萧景琰打断他,声音平静如水,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此局之凶险,在于虚实难辨,对方目的不明。若派他人前往,未必能取信于那传信之人,亦恐临机决断不当,误了大事,甚至反遭灭口。唯有本王亲去,方能见机行事,辨明真伪。你留守府中,责任同样重大。需密切注意周正明的状况,一刻不得放松;严密监控府外一切可疑动静,尤其是宫中吕芳和北镇抚司沈聿的动向;若有任何异常,或接到本王发出的特定信号,立刻启动应急预案,不得有丝毫犹豫。”

“老奴……遵命。”萧福深知萧景琰一旦做出决定,便绝无更改可能,只能将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沉重的应答,躬身领命。他将一份绘制极其精细、甚至标注了最佳潜伏路线和撤退方向的慈云观地形图,以及一个巴掌大小、却装着信号焰火、解毒灵丹、锋利匕首等可能用到的物品的皮质小包,郑重地交给萧景琰。

萧景琰将东西贴身收好,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书案上那枚透着清冷之气的水波纹玉珏和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玉残片。今夜,这座废弃的道观,这个约定的凉亭,或许就是揭开这一切迷雾的起点,也可能是……一切的终点。

亥时末(晚九点),一辆看似普通、与市面上常见的青篷马车无异的车驾,悄无声息地从靖王府一处专供仆役采买出入的、极不起眼的侧门驶出,如同滴水入海,迅速融入了帝都沉寂的夜色之中。马车并未直接驶向城南,而是先在城内兜了几个大圈子,穿过数条寂静的巷弄,确认绝对无人跟踪后,才悄然折转方向,向着南城门外那片荒凉之地驶去。

车厢内,萧景琰闭目养神,调整着呼吸和心率,将所有的杂念、恐惧、犹豫尽数排除,整个人的精神与肉体都进入一种极度冷静、敏锐和专注的状态。他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收敛了所有光芒,只待那一刻的爆发。他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可能是苦苦追寻的真相钥匙,也可能是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子时将至,马车在距离慈云观尚有一里之遥的一片早已荒废、杂草丛生的桃林边缘缓缓停下。萧景琰披上斗篷,拉低风帽,整个人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如同一道黑色的轻烟,悄无声息地下了车,对车夫做了一个原地等待的手势,随即迅速没入桃林深处浓重的黑暗之中。车夫则按照预定计划,将马车驶往更远处一个早已勘定好的、极为隐蔽的山坳里等候。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残月被浓厚的、铅灰色的乌云彻底遮蔽,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顽强地穿透云层,洒下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惨淡光芒。荒草高及人腰,夜风穿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哭。远处,不知名的夜枭站在枯死的树枝上,发出凄厉而瘆人的啼叫,划破夜的死寂。慈云观那破败的、如同巨兽骨架般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散发着浓郁的腐朽、死亡与神秘的气息。

萧景琰凭借高超的轻功身法和对脑中地图的精确记忆,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敏锐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避开可能存在的暗哨与陷阱,悄无声息地向着后山那座凉亭的方向潜行。他的每一个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耳朵捕捉着最细微的声响,眼睛适应着黑暗,分辨着模糊的景物。心,如同拉满的弓弦,绷得紧紧的,等待着未知的撞击。

真相,或许就隐藏在这片被血腥往事与重重迷雾笼罩的、最深沉的黑暗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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