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棋之人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在陈叔达落座的那一刻被抽干了。

李渊靠在椅背上，双臂环抱，摆出一个审视的姿态。他见过太多自命不凡的谋士，他们或夸夸其谈，或献上一些不切实际的奇策，最终都不过是想博取一份富贵。他心中已经给这个陈叔达打上了一个标签：又一个投机者。

“先生，”李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你说有安天下之策，不知是何高见？我晋阳兵微将寡，四面受敌，先生又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等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呢？”

他这是在将陈叔达一军。你若说大话，我便用现实来堵你的嘴。

陈叔达却仿佛没有听出李渊话中的机锋。他没有看李渊，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李世民的身上，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又像是在审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国公问错了问题。”陈叔达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哦？”李渊的眉毛挑了起来。

“如今之世，非‘安身立命’之时，乃是‘取而代之’之时。”陈叔达语出惊人。

“放肆！”李渊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他身后的亲卫也立刻握住了刀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这是谋逆之言，是诛九族的大罪！

然而，陈叔达依旧稳坐如山，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这份镇定，让李渊即将爆发的怒火，硬生生憋了回去。

“父亲，请息怒。”李世民连忙起身，挡在李渊与陈叔达之间。他的心跳得飞快，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陈叔达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雾，将他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野心，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才是真正的“安天下之策”——不是苟活，而是开创！

“先生此言何意？还请详述。”李世民转身，对着陈叔达深深一揖。这个动作，让李渊愣住了，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儿子对任何人如此恭敬。

陈叔达这才将目光从李世民身上移开，转向李渊，微微颔首：“国公，杨广失德，天下分崩，此乃天时。国公您，陇西贵族，世代将门，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此乃地利。而秦王……”他又看向李世民，“雄才大略，礼贤下士，身边已聚集了一批能人志士，此乃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备于国公府，这难道不是上天要您取而代之的明示吗？”

这番话，说得李渊心头巨震。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他一直沉浸在忠臣的枷锁和对杨广的恐惧中，却没发现自己手中，竟握着如此一副好牌。

“可是……可是起兵之事，风险太大，一旦失败，万劫不复。”李渊的声音软了下来，那是一种被说中心事后的虚弱。

“所以，不能‘起兵’。”陈叔达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我们要‘顺应天命’。”

他站起身，走到那巨大的地图前，拿起一支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晋阳。

“第一步，制造危机。我们可以伪造一份突厥即将大举南下的军情，让晋阳城内人心惶惶。然后，国公您再以‘防备突厥’为名，公开招兵买马，扩充实力。这一步，叫‘筑巢’。”

“第二步，引蛇出洞。杨广多疑，我们招兵，他必会派人来监视。我们就故意让他发现一些‘证据’，证明我们与突厥有染，比如伪造一些书信。如此一来，杨广必定会下诏催促我们出兵，甚至派钦差前来，名为监军，实为催命。这一步，叫‘惊蛇’。”

“第三步，清君侧。当钦差到来，逼迫我们立刻出兵时，我们便可以打出‘清君侧，诛佞臣’的旗号。我们不说反隋，只说我们要清除陛下身边的小人。如此，我们便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这一步，叫‘亮剑’。”

“最后一步，直取长安。一旦起事，便不能有片刻迟疑。放弃所有城池，以雷霆之势，直扑关中。长安乃天下之都，得长安，则天下人心归附。这一步，叫‘擒王’。”

陈叔达每说一步，李渊和李世民的心就跟着沉一分。这哪里是计策，这分明是一份完整的、环环相扣、滴水不漏的行动纲领！它将人心、时局、地理、权术，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李渊呆呆地看着地图，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陈叔达的话。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了半生的盲人，突然被人点亮了一盏明灯。前方的道路，从未如此清晰。

而李世民，他的内心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之前想的，还只是如何“借势自保”，而陈叔达想的，却是如何“取而代之”！这不仅仅是谋略的差距，更是格局和胆识的差距！

他看着陈叔达的背影，这个看似文弱的青衫文士，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一尊顶天立地的神祇。他仿佛能看穿历史的迷雾，将未来的每一步，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先生……”李世民的声音有些颤抖，那是一种遇到知己，遇到明师的激动，“先生之才，世民闻所未闻。若能得先生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陈叔达转过身，看着激动不已的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更多的是一种悲悯。他知道，他将这个年轻人，以及他背后的家族，推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这条路，铺满了荣耀，也浸满了鲜血。

但他别无选择。因为这是他心中，唯一的，能让天下苍生免于涂炭的道路。

“秦王过誉了。”陈叔达淡淡地说道，“我不过是一个为棋手落子的人。真正的棋手，是您，是国公。而我，愿为这盘棋，献上我的所有。”

李渊深吸一口气，他走下台阶，亲自扶起陈叔达，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臂，眼中满是真诚与恳切：“先生大才，李渊……拜服！从今日起，先生便是我李渊的子房，是我大唐的丞相！请受我一拜！”

这一拜，拜的不是谋士，而是未来。

陈叔达坦然受之。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故国之鬼陈叔达，而是大唐的缔造者之一。

这盘名为“天下”的棋局，终于，落下了第一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