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黄河的唐军,如同一柄从天而降的利刃,狠狠地插入了隋朝的腹地。
他们绕过了坚固的河东城,将屈突通的主力远远地甩在身后。李世民率领着这支疲惫但士气高昂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连续攻克了数座城池。关中地区的隋军,做梦也想不到唐军会从黄河天险中冒出来,防备空虚,不堪一击。
然而,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长安,李世民心中的那份豪情,却渐渐被一种沉重的历史感所取代。
他站在一座高岗上,遥遥地望见了那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雄城。那便是长安,大隋的都城,也是他此行的最终目标。
城墙巍峨,轮廓庄严,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盘踞在关中平原之上。即使隔着这么远,李世民也能感受到它那股扑面而来的,属于帝都的威严与压迫。
这就是长安。
他从小就在书中读到过它。它是汉唐的故都,是丝绸之路的起点,是天下士人心中最神圣的殿堂。它见证了无数王朝的兴衰,也埋葬了无数英雄的梦想。
如今,他就要亲手去征服它。
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一方面,他渴望攻下这座城市,将它作为自己霸业的起点;另一方面,他又对这座城市,充满了敬畏。他害怕自己的铁蹄,会玷污了这份神圣。
“在想什么?”陈叔达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
“我在想,我们真的要攻打这座城吗?”李世民的声音,有些沙哑,“这里面,生活着百万百姓。我们一旦攻城,他们……”
“他们就会成为我们霸业之路上的牺牲品。”陈叔达替他说完了那句残酷的话。
李世民沉默了。
“秦王,”陈叔达看着远方的长安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拿下长安吗?”
“请先生赐教。”
“因为,长安,不仅仅是一座城。它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陈叔达缓缓说道,“谁拥有了长安,谁就拥有了天下的‘正统’。杨广就算在江都,他也是长安的皇帝。我们就算占据了半个天下,也只是‘流寇’。只有当我们站在长安的城楼上,我们才能告诉天下人,我们不是反贼,我们是新的主人。”
“这,就是政治。”
陈叔达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剖开了李世民心中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让他看到了战争最赤裸、最残酷的本质。
“可是……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李世民还是不甘心,“我们一定要用血流成河的方式,来得到它吗?”
陈叔达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从李世民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他从未在任何一个枭雄眼中看到过的东西——仁慈。
这既是李世民最大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弱点。
“办法,或许有。”陈叔达沉吟了片刻,说道,“但那需要一个人的配合。”
“谁?”
“长安城内的代王杨侑。”
杨侑,是杨广的孙子,年仅十三岁,被留在长安监国。在陈叔达的计划中,他是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我们可以派人潜入城中,说服杨侑,让他开城投降。”陈叔达说道,“我们可以向他保证,只要他投降,我们不仅不会伤害他,还会尊他为新帝,奉杨广为太上皇。我们只是‘清君侧’,不是‘要篡位’。”
“这……这可能吗?”李世民觉得这个计划太过异想天开。杨侑虽然年幼,但他身边还有大臣,有卫戍部队。他们怎么可能同意这种荒唐的要求?
“所以,我们需要给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陈叔达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行字,然后递给李世民:“你派人,将这封信,偷偷送到刑部尚书,卫文升的手中。”
李世民接过信,打开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惊心。信中“透露”了一个惊天秘密:镇守河东的屈突通,已经与李渊秘密达成协议,准备献出河东,然后两路夹击,直取长安。而城内的某些大臣,早已是屈突通的内应。
“先生,这是……”
“这是兵法,‘反间计’。”陈叔达淡淡地说道,“卫文升是隋室的忠臣,也是城内的主战派。他最恨的,就是叛徒。这封信,会让他变得多疑,会让他猜忌城内的所有人。他为了自保,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很可能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举动。”
“比如,清洗城内所有可能‘通敌’的将领。”
“而一旦长安城内发生内乱,我们的人,就有了机会。”
李世民看着手中的信,只觉得它重若千斤。他从未想过,人心,竟然可以被如此玩弄。他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他抬起头,看着陈叔达那张平静的脸,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陌生。这个男人,他的智慧,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能吞噬一切,包括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
“我……我明白了。”他艰难地说道。
“去吧。”陈叔达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你必须要上的一课。一个合格的君王,不能只有仁慈,更要有决断。有时候,为了拯救大多数人,必须牺牲少数人。这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
李世民拿着信,默默地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有些落寞。
陈叔达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他正在亲手将这个年轻人,从一个理想主义的英雄,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政治家。
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也是这个天下,必须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