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城,死了。
不是被攻破,而是从内部,从精神上,彻底地死去了。
屈突通叛国的消息,像一场致命的瘟疫,在守军中迅速蔓延。忠诚的基石一旦崩塌,剩下的,只有猜忌和绝望。士兵们开始私下议论,将领们开始各怀鬼胎。曾经坚不可摧的军心,一夜之间,化为了齑粉。
李世民没有发动任何一次总攻。
他只是每天,在城下,让军士们用各种方式,将“屈突通已经投降”的消息传进城去。有时是喊话,有时是射入城中的箭书,有时甚至是故意让一些“俘虏”的隋军士兵“逃”回去,带回更具说服力的“见闻”。
他站在帅帐前,听着城中越来越少的喧哗,看着城楼上那面孤独的隋朝旗帜在寒风中飘摇,心中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卑劣的窃贼,偷走了一座城市的灵魂。他赢得了战役,却输掉了内心的安宁。
“秦王,屈突通已经三天没有出城了。城中粮草将尽,军心涣散,我们……是不是可以攻城了?”一名将领请示道,他的眼中,闪烁着对功勋的渴望。
李世民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再等等。”
他在等,等屈突通自己,做出最后的决定。他不想用士兵的鲜血,去染红自己那已经不那么干净的战袍。
又过了两日,黎明时分,河东城的城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缓缓地打开了一条缝。
没有军队冲出,只有一个人,骑着一匹瘦马,独自走出了城门。
那人正是屈突通。
他脱下了身上的铠甲,只穿着一身白色的布衣,头发散乱,面容枯槁。他曾经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变得浑浊而空洞,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
他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连绵不绝的唐军营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投降,也没有寻死,他只是像一个梦游的人,走出了那座他坚守了一生的城池。
“我要见……陈叔达。”他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当李世民将这个消息告诉陈叔达时,陈叔达并没有感到意外。
“我该去见见他了。”陈叔达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先生,这恐怕是个陷阱。”李世民担忧地说道。
“不。”陈叔达摇了摇头,“一个心死的人,是设不出陷阱的。他只是想死个明白。”
两军阵前,一座临时搭建的帐篷内,陈叔达见到了这位名震天下的隋朝名将。
屈突通站在那里,像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他看着陈叔达,这个毁掉他一生荣耀的男人,眼中没有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
“我败了。”屈突通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我一生,自诩用兵如神,却没想到,最终,是败给了你这样……不见血的刀。”
“我不是败给了李渊,也不是败给了李世民。我是败给了……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心。”
陈叔达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我只是想不明白。”屈突通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我屈突通,对大隋,忠心耿耿,可昭日月。为何天下,容不下一个忠臣?为何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却能得势?”
“因为,大隋,已经死了。”陈叔达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一个让忠臣寒心,让百姓饿死的王朝,它早就死了。你守着的,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座坟墓。你为之奋战的,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已经腐朽的牌位。”
“你错了!”屈突通激动地喊道,“忠臣不事二主,这是天理!”
“天理?”陈叔达冷笑一声,“那百姓的性命,又算什么?为了你一个人的‘忠名’,就要让河东数万将士,城中数万百姓,为你陪葬吗?这,就是你所谓的‘天理’?”
屈突通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是啊,他的忠诚,他的荣耀,是建立在无数人的痛苦和死亡之上的。到头来,他所谓的“忠”,不过是满足自己内心的一种偏执罢了。
“我……”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支撑自己一生的信念,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你是个英雄,屈突通。”陈叔达的语气,忽然变得柔和了一些,“只是,你生错了时代。你的忠诚,值得尊敬,但你的固执,却害了更多人。”
“回去吧。告诉你的部下,投降吧。秦王已经答应了,只要你们放下武器,他保证,所有人的生命和财产,都会得到尊重。包括你。”
屈突通看着陈叔达,浑浊的眼中,流下了两行清泪。
他缓缓地转过身,向城中走去。他的背影,不再挺拔,而是充满了无尽的落寞与凄凉。
当天,屈突通回到城中,下令全军投降。
河东,兵不血刃,归于李氏。
消息传回长安,举城欢腾。李渊大喜过望,亲自出城迎接凯旋的军队。
在庆功宴上,李渊当着所有文武的面,盛赞李世民的功劳,并赐予他无数的金银财宝。
然而,李世民却高兴不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些欢庆的人群,心中却感到一阵空虚。他赢得了所有人的赞誉,却输掉了那个曾经,纯粹的自己。
宴会结束后,他独自一人,来到了陈叔达的住处。
“先生,我赢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迷茫。
“是的,你赢了。”陈叔达正在灯下,看着一张地图,头也不抬地说道。
“可是,我为什么感觉……自己好像输了?”
陈叔达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看着李世民。他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眼中,那深深的挣扎和痛苦。
“秦王,你有没有想过,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李世民愣住了。
“是封王?是拜将?还是……这整个天下?”
陈叔达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李世民的心底。
“一条龙,如果只满足于在池塘里翻腾,那它永远只是一条蛇。只有当它渴望翱翔于九天之上时,它才是真正的龙。”
“你的战场,不在河东,也不在长安。你的战场,在洛阳,在天下。你的对手,不是屈突通,也不是李密。而是所有和你一样,渴望得到这个天下的人。”
“你的野望,不应该被这些小小的胜利所满足,也不应该被这些无谓的仁慈所束缚。你应该让它,像一头真正的猛兽一样,咆哮出来!”
“去吧,去洛阳。去那里,让你这头蛰伏已久的龙,真正地,睁开你的眼睛!”
陈叔达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世民心中最后的迷雾。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既像导师又像魔鬼的男人,他忽然明白了。
陈叔达所做的一切,不是在教他如何打仗,也不是在教他如何治国。
他是在教他,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
而他的内心深处,那头被压抑已久的,名为“野心”的巨兽,在这一刻,终于,睁开了它那金色的,燃烧着火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