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夏,长安。
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却迟迟没有雨点落下。秦王府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一张张凝重如铁的面孔。
李世民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那上面摊开的,正是陈叔达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的最后一份密报。情报简洁,却字字千钧:“太子与齐王已决意,明日卯时三刻,玄武门内,伏甲士百人,欲行荆轲、聂政之事。”
室内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烛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尉迟恭猛地一拳砸在柱上,低吼道:“欺人太甚!殿下,他们这是要斩草除根!”
房玄龄须发微颤,声音却竭力保持冷静:“先是构陷,后是毒酒,如今竟要公然动用甲兵,于宫禁之内刺杀亲王!太子……已失人君之度。”
杜如晦接口,语气斩钉截铁:“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已非兄弟阋墙,而是你死我活。若不先发制人,明日此时,恐我等皆为阶下之囚,天策府上下,玉石俱焚!”
众将群情汹涌,请战之声不绝。然而,李世民却久久沉默。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些追随他出生入死的面孔,又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东宫和齐王府那森然的杀机,更看到了太极宫中,那位态度日益暧昧的父皇。
这不是战场上的两军对垒,而是骨肉相残,是逼父退位。这一步踏出,无论成败,都将背负千古骂名。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内心天人交战,那沉重的伦理枷锁,几乎要将他压垮。
终于,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你们……先退下。容孤……静一静。”
众人虽心焦,却不敢违逆,只得躬身退出。大殿内,只剩下李世民,和一直静坐于阴影处的陈叔达。
烛光将李世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他走到陈叔达面前,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与痛苦:“先生……孤,该如何是好?”
陈叔达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依旧清澈睿智,却深藏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悯。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案上的紫砂壶,缓缓斟满两杯清茶。
“殿下,可还记得晋阳起兵前夜?”
李世民一怔,思绪被拉回多年以前:“自然记得。当时父皇犹豫,强敌环伺,前途未卜,是先生以奇谋,逼我们不得不反。”
“不错。”陈叔达将一杯茶推到李世民面前,“当时,臣对殿下言,天下如棋局,殿下乃破局之子。是臣,将殿下推入了这争霸天下的棋局。”
他话速平缓,却字字敲在李世民心上:“如今,棋局已至终盘。殿下手握‘山河琴’,暗合天命,财富死士,皆可为用。太子、齐王,已是困兽之斗,黔驴技穷。然而,这最后一着棋,老臣不能再替殿下下了。”
李世民紧紧盯着他:“为何?”
“因为此局已变。”陈叔达的目光锐利起来,“昔日之局,是争天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今日之局,”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是殿下与自己的对弈。是选择恪守父子兄弟伦常,坐以待毙,赌太子登基后能否心存仁念;还是选择斩断枷锁,背负弑兄杀弟之恶名,去兑现当年对天下苍生‘结束乱世’的承诺。”
“殿下,”陈叔达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加重,“《玉树后庭花》的密码,可助殿下聚财、调兵,却解不开这人心死结。‘山河琴’能安天下,却平不了这宫墙内的血海波澜。陛下优柔,已无法掌控大局;太子狠绝,绝不会给殿下留半分生机。此乃无解之局,唯有以非常之道破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那道酝酿已久的闪电终于撕裂天幕,短暂地照亮了他清瘦的面容。
“臣之使命,乃辅佐明主,安定天下。从破解后庭花密码,至助殿下获得遗泽,臣之本分已尽十之八九。这最后一步,是殿下为自己,为这天下,下的决胜之棋。是成为结束乱世、开创盛世的千古一帝,还是沦为他人刀俎下的鱼肉,令所有追随者的心血付诸东流……”
陈叔达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李世民灵魂深处:“抉择之权,在您一人之手。是进是退,仅在殿下,一念之间。”
话音落下,炸雷轰然响起,惨白的电光中,李世民浑身剧震。
陈叔达的话,如同惊雷,劈开了他心中最后的迷雾与侥幸。他想起烽火连天的中原,想起流离失所的百姓,想起麾下将士期盼的眼神,更想起自己曾立下的“使天下再无离乱”的宏愿。退缩?太子的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退缩意味着不止自己的死亡,更是对所有人的背叛!那些随他浴血奋战的将士,那些相信他能带来太平的黎民,都将坠入深渊。
伦理?当对方已完全抛弃伦理时,坚守便成了迂腐的牺牲。
骂名?若这骂名能换来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他李世民,一肩担了又何妨!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之气,从他心底升腾而起,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犹豫和软弱。他眼中的迷茫痛苦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封般的冷静和锐利无匹的杀意。
他缓缓站起,身形挺拔如松,再无一丝动摇。他走到门口,猛地拉开殿门。
门外,尉迟恭、房玄龄、杜如晦等天策府核心皆未离去,全都屏息等待着最终的决定。
风雨灌入大殿,吹得烛火疯狂摇曳。李世民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传令!”
“明日卯时,玄武门。”
“伏击!”
“诺!”众将压抑着沸腾的热血,齐声应和,声震屋瓦,压过了殿外的狂风暴雨。
一个新的时代,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用最残酷的方式,浴血而生。而执棋之人,终于落下了那枚沾满血与火的决胜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