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楼下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上来。玛利亚夫人温和的语调，克劳迪娅带着点撒娇意味的抱怨，以及乔瓦尼那沉稳、听不出情绪的回应。他们似乎在讨论晚餐的安排，或者某个即将到来的社交活动。这些日常的琐碎对话，此刻在艾吉奥听来，却如同在悬崖边行走时听到的、脚下碎石滚落的声音。

他屏住呼吸，贴在门板上，全身的感官都调动到了极致。他能分辨出父亲脚步声的方向——没有直接上楼，而是走向了一楼的书房。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但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

邵云在阴影中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自己会保持绝对安静。她的眼神冷静，如同冰封的湖面，但艾吉奥能感受到那冰面下同样汹涌的暗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楼下的对话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女仆准备晚餐时隐约传来的、餐具碰撞的清脆声响。艾吉奥维持着倾听的姿态，直到确认父亲短时间内不会上楼，才缓缓退离门边。

“他去了书房，”艾吉奥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对邵云说，额角渗出细微的汗珠，“通常他会在里面待上一两个小时，处理‘银行’的事务。”他特意加重了“银行”这个词，带着一丝苦涩的意味。

邵云点了点头。危机暂时过去，但压迫感并未消失。乔瓦尼·奥迪托雷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座沉默的山峦，笼罩着整个宅邸，也笼罩着他们脆弱不堪的秘密。

艾吉奥走到房间另一侧，远离门口的位置，示意邵云靠近。两人在窗边的角落里蹲下，声音压到最低，如同策划一场真正的潜入行动。

“我们必须尽快完善你的身份，”艾吉奥语速极快，但吐字清晰，“时间不多了。父亲虽然忙碌，但他对家庭的关注超乎寻常。一个陌生的东方女子长时间藏在我房间里，不可能永远不被发现。”

“我明白。”邵云回应，“你刚才提到的学者或艺术家，具体该如何设定？”

艾吉奥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书架上那本带有东方插画的书籍，灵感一闪。“或许……一位对佛罗伦萨艺术感兴趣的画师学徒？或者，一位跟随商队前来、负责记录异域风情的文书？你的气质沉静，更像后者。”他仔细端详着邵云，“我们可以说，你所在的商队在前往威尼斯的途中遭遇了劫匪，你与队伍失散，流落到佛罗伦萨。你身上能证明身份和财物的东西都遗失了，只身一人，语言不通。我在……嗯，在市场区或者河边‘偶然’遇到了彷徨无措的你，出于……‘绅士风度’，将你暂时安置，并尝试帮你寻找失散的同伴。”

这个设定利用了邵云确实对佛罗伦萨语言和文化陌生这一点，也将艾吉奥的“援手”归结于少年人常见的冲动和善意，虽然有些冒险，但比一个完全虚构的、需要复杂社交网络支撑的身份要可信得多。

“名字呢？”邵云问。她需要一个新的、符合这个背景的名字。

艾吉奥想了想。“不能直接用你的本名，太独特了。或许……莉亚（Lia）？一个在意大利还算常见的名字，但对你而言也容易记住和反应。”他补充道，“至于姓氏，暂时不需要，一个流落的东方文书，名字简化一些更合理。”

邵云——现在暂时是“莉亚”——在心中默念了这个名字，点了点头。“可以。背景故事需要更多细节，比如商队的名称，来自哪个东方港口，遭遇劫匪的大致地点。这些细节越具体，越能经得起简单的盘问。”

“我知道几个经常往来东西方的商队名字，”艾吉奥说，他多年的冒险经历让他对这些信息了如指掌，“我们可以选定一个。地点就设在亚平宁山脉的某个路段，那里确实不太平。”他开始低声填充细节，邵云认真记忆，并不时提出修改意见，让整个故事更加圆融。

就在他们初步敲定基本框架时，楼下书房的门似乎打开了。乔瓦尼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走向楼梯。

艾吉奥和邵云瞬间噤声，身体同时绷紧。

脚步声在楼梯上不疾不徐地响起，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两人的心跳上。艾吉奥飞快地扫视房间，确保没有任何属于邵云的物品暴露在外。邵云则如同灵猫般无声地移动到衣柜旁的厚重帘幕之后，将自己完全隐藏起来。

脚步声在二楼走廊响起，越来越近……然后，经过了艾吉奥的房门，走向了走廊尽头的、属于乔瓦尼和玛利亚的主卧室。

艾吉奥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又是一次有惊无险。

但这次经过的脚步声，比任何一次都更清晰地提醒他们——他们并非身处一个安全的避难所。他们是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尽管这个“敌人”是艾吉奥最深爱的父亲），是在历史转折点的悬崖边缘。

艾吉奥看向帘幕的方向，邵云悄然现身。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和紧迫。

“明天，”艾吉奥低语，眼神变得坚定，“明天我会想办法去弄些合适的衣物给你。然后，我们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引入’你。”

这个时机必须恰到好处，既要自然，又要在乔瓦尼不在场或者注意力被分散的时候。这需要运气，更需要精密的策划。

窗外，佛罗伦萨的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维琪奥王宫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雄伟而沉默。这座艾吉奥深爱的城市，此刻在他眼中，既熟悉又陌生，充满了已知的悲剧和未知的变数。

夜幕即将降临，而属于他们的、在时间缝隙中的生存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