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蝉鸣还没完全消散，林晚就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了市技工学校的门口。校门两侧的宣传栏上贴满了技能大赛的获奖照片，红底黄字的“技能改变命运”格外醒目，可这些热烈的色彩，却没能驱散她心头的不安。她攥着书包带的手指泛白，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换个全新的环境，或许那些阴影就不会再跟着她了。
可现实很快就给了她沉重一击。专业课上，老师拿着机械零件图纸讲解时，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和专业术语像天书一样，在她耳边绕来绕去，怎么也记不住。她盯着课本上的“三视图”，看了半天也分不清正视图和侧视图的区别，同桌的男生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更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实操课更是煎熬，第一次握电烙铁时，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锡丝融化后滴在电路板上，烫出一个焦黑的印记，老师皱着眉说了句“下次注意”，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课后她鼓起勇气拉住同学问问题，对方却敷衍地挥挥手：“这都不懂？你还是回去再看看书吧”，然后转身就和其他人说笑起来。渐渐地，她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林晚，上课缩在教室最后一排，课间要么趴在桌上假装睡觉，要么躲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看着楼下嬉笑打闹的同学，心里像被灌满了冷水。
就在她快要放弃，甚至开始盘算“要不要干脆退学”的时候，班主任苏老师注意到了她。苏老师三十多岁，留着齐肩的短发，总是穿着素雅的棉麻衬衫，说话时声音轻轻的，像春风拂过湖面。第一次单独谈话时，苏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泡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递过来：“我听说你之前遇到过一些困难，没关系，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跟我说。”林晚捏着水杯，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鼻子一酸，犹豫了很久，才小声说出自己有抑郁症的事，说完后她低下头，等着被嫌弃或疏远，可苏老师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需要多一点帮助而已。”
从那以后，苏老师成了林晚在技校里的光。专业课结束后，苏老师会把她留在教室，拿着图纸一点点给她拆解：“你看，这个零件的定位孔要和这里对齐，就像我们穿衣服要扣对扣子一样”，边说边用红笔在关键处做标记。实操课上，苏老师会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调整电烙铁的角度：“温度再调低一点，慢慢来，你看，这样锡丝就能很均匀地附着在焊点上了”。看到她课间独自发呆时，苏老师会拉着她去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各种口味的奶茶粉：“今天我带了香芋味的，你试试？”然后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上课听不懂的烦恼，说害怕被同学排挤的不安，苏老师从不打断，只是偶尔点头，最后总会笑着说：“晚晚，你很棒，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你看，你上次实操的电路板，比第一次好多了对不对？”
在苏老师的帮助下，林晚的成绩慢慢有了起色。第三次实操课，她终于成功焊接好了一个简单的电路，当LED灯亮起的那一刻，她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苏老师在旁边笑着鼓掌：“你看，我说你可以的吧！”班里也有同学开始主动和她说话，小组作业时，有人会喊她：“林晚，要不要和我们一组？”她终于敢抬起头和同学交流，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她甚至开始期待每天去学校，期待听苏老师讲课，心里悄悄想着：“要是能一直这样到毕业就好了。”
可这份期待，在半年后被彻底打碎。那天下午，苏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眼眶红红的，手里拿着一张调动通知书：“晚晚，老师要去别的城市工作了。”林晚手里的笔记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愣了几秒，才颤抖着问：“苏老师，你不能不走吗？”苏老师蹲下来捡起笔记本，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是学校的安排，不过你放心，你很聪明，只要继续努力，一定可以做得很好。”那天放学，苏老师送她到校门口，给了她一个装着奶茶粉和笔记本的袋子：“这个笔记本上我写了一些专业课的重点，想我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林晚抱着袋子，看着苏老师离开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那束照亮她世界的光，又熄灭了。
苏老师走后，林晚的世界迅速暗了下来。她又开始上课走神，实操时频频出错，之前愿意和她说话的同学，也渐渐疏远了她。更让她崩溃的是，没过多久，教务处的老师找她谈话，语气冰冷：“学校考虑到你有心理疾病，可能会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和生活，建议你先休学一段时间。”她想辩解，说自己已经在慢慢好转，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攥着衣角，听着老师一字一句地重复“这是学校的决定”。
回到家，她推开门就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学校寄来的休学通知，眉头皱得紧紧的。看到林晚进来，母亲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失望：“晚晚，你怎么又让妈妈操心？好不容易去了技校，怎么又搞成这样？”林晚张了张嘴，想说不是自己的错，可看着母亲疲惫的脸，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又开始出现那些熟悉的谩骂声，她下意识地摸向抽屉——那里还放着一把美工刀，是之前偷偷藏起来的。指尖触到冰冷的刀刃时，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刀又塞了回去，可自残的念头，却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
休学期间，她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奶奶家。可这次回去，她却发现奶奶变了很多——原本精神矍铄的奶奶，因为癌症化疗，头发掉得只剩下稀疏的几缕，脸色苍白得像纸，连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第一次看到奶奶躺在床上的样子，林晚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奶奶却笑着拉过她的手：“晚晚来了，快坐，奶奶给你留了西瓜。”可那西瓜放在桌上，已经不新鲜了，林晚知道，奶奶是强撑着精神陪她说话。每次她都只敢坐半个小时，看着奶奶咳嗽时痛苦的模样，她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只能找借口说“妈让我早点回去”，然后匆匆离开，走到门口时，总能听到奶奶轻声说“下次再来啊”，她咬着嘴唇点头，眼泪却在转身的瞬间滑落。
没过多久，父母就开始催促她回学校：“休学这么久了，总不能一直在家待着，再回去试试，实在不行再说。”林晚拗不过他们，只能重新背着书包回到技校。可这次回去，班里的排斥比以前更严重。有人故意在她面前大声说：“有些人心理有问题，就该待在家里，别来学校影响别人”；有人趁她不在，在她的课本上写满“疯子”“脏东西”；实操课上，甚至有人故意撞掉她手里的零件，笑着说“手这么抖，还学什么技术”。她把这些委屈都憋在心里，只有在晚上偷偷给奶奶打电话时，才敢小声哭诉。奶奶的声音依旧温柔：“晚晚，别跟他们计较，奶奶在家给你炖了红烧肉，等你周末回来吃。”听着奶奶的声音，她才能稍微平静一点，觉得还有人在疼她、护她。
可这份最后的慰藉，也在那天戛然而止。当时她正在上专业课，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她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偷偷走到走廊接起电话，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传了过来：“晚晚，你快回来，奶奶……奶奶走了。”
“走了”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林晚耳边炸开。她手里的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摔出一道裂痕，就像她此刻的心。她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僵住了，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地上的手机屏幕上。周围的上课铃声、老师的讲课声、同学的说话声，全都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母亲的哭声，和“奶奶走了”这四个字。她疯了一样捡起手机，不管不顾地冲出教室，班主任在后面喊她，她也没回头，一路跑出学校，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往奶奶家赶。
出租车里，司机问她去哪里，她哽咽着说出地址，然后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街景，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想起小时候奶奶牵着她的手去公园散步，想起奶奶给她剥草莓，想起奶奶在院子里摘豆角时笑着说“晚晚小时候还没灶台高”，那些温暖的画面，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割在她的心上。
赶到奶奶家时，院子里已经围了不少人，亲戚们脸上都带着悲伤。她推开人群冲进屋里，看到奶奶静静地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块白色的布，连脸都看不见了。她走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想掀开那块布，却被母亲拉住：“晚晚，别碰，奶奶已经走了。”她猛地甩开母亲的手，跪在炕边，看着那块冰冷的白布，终于崩溃地哭出声：“奶奶，你起来啊，你不是说要给我炖红烧肉吗？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可无论她怎么哭喊，奶奶都不会再回应她了，那个一直疼她、护她，在她最黑暗的时候给她温暖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奶奶的去世，成了压垮林晚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又开始频繁地自残，而且比以前更严重——以前只是浅浅的划痕，现在却会划得很深，看着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流，她才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存在感。夜里她常常出现幻觉，闭着眼睛就会听到有人在耳边骂她“脏东西”“疯子”，那些声音尖锐又刺耳；有时她会看到奶奶的影子，奶奶站在床边，笑着对她说“晚晚，来吃红烧肉”，她伸出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只有冰冷的空气。
窗外的雨下了整整一周，林晚坐在窗边，看着雨水打在玻璃上，流下来的痕迹像一道道泪痕。她手里攥着奶奶给她的最后一颗糖，糖纸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可她舍不得拆开——那是奶奶化疗时，偷偷藏起来留给她的，说“晚晚爱吃甜的，留着给她”。现在，糖还在，可给她糖的人，却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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