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高尔夫山庄盘踞在半山腰,依山面海,青绿色的草坪顺着山势起伏,像一块被精心熨烫过的绒毯,一直铺到悬崖边。周末的上午,阳光烈得晃眼,碧空澄澈得没有一丝云絮,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掠过草坪,带着草木的清香——这样明媚的天气,却让苏晚想起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平静得令人心慌。
她穿着一身白色运动裙装,宽檐遮阳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颌。握着高尔夫球杆的手指纤细,指节却微微泛白,动作看似生疏地摆动着,目光却越过远处起伏的草坡,落在那片蔚蓝得近乎诡异的海面上。天气预报说,午后有强对流天气,这场暴风雨,会是她最好的幕布。
王洪海腆着圆滚滚的肚子站在一旁,定制的浅色运动服被撑得紧绷。他脸上堆着油腻的笑,眼神却像受惊的兔子般闪烁不定,时不时用余光偷瞥苏晚,那目光里混杂着敬畏与紧张——昨晚苏晚抛出的计划像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既怕搞砸了被陆沉舟追责,更怕没办好被苏晚曝光证据,此刻的殷勤,不过是强装出来的演技。
“陆太太,放松点,手腕别绷那么紧。”王洪海搓着手,故作熟稔地想凑过去指导,手臂刚抬起,就被苏晚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她挥杆击球,白色的高尔夫球划出一道歪斜的弧线,落在不远处的草坡上,滚了几圈便没了踪影。苏晚转过身,脸上扬起一个僵硬的笑,眼底带着恰到好处的窘迫与勉强:“让王总见笑了,我实在没什么运动天赋。”
这个笑容,完美复刻了一个被迫顺从丈夫安排、内心满是抗拒的女人该有的模样。王洪海哈哈干笑两声,心里却暗暗发毛——眼前的女人明明和昨天咖啡馆里那个眼神冰冷的猎手是同一个人,可此刻的温顺竟逼真到让他恍惚,这心机与演技,实在让人脊背发凉。他口袋里的手机贴着大腿,保持着与陈铭的通话状态,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这边“和谐”的互动,想必早已传到陆沉舟耳朵里。
陆氏集团顶楼,陆沉舟刚在一份并购合同上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清脆利落。陈铭低声汇报:“陆总,山庄那边传来消息,太太和王总在球场待了快两个小时,气氛……还算融洽。”
“嗯。”陆沉舟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将钢笔搁在笔架上,拿起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苏晚的顺从早在他预料之中,一个连反抗都只会找王洪海求情的女人,能翻起什么浪?他指尖摩挲着杯壁的纹路,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只觉得这场“交易”终于能顺利推进,省了不少麻烦。
午后的天色骤变。原本澄澈的天空被乌云迅速吞噬,那乌云从海平面滚滚而来,像翻涌的墨汁,瞬间染黑了半边天。风声渐起,从轻柔的拂动变成呼啸的嘶吼,卷着越来越浓的湿咸气息,将草坪上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远处的海面开始躁动,原本平静的蔚蓝变成深黛色,浪涛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
“哎呀,这天气变得也太快了!”王洪海抬头看了眼天色,按照剧本夸张地咋舌,“陆太太,咱们得赶紧走,不然等会儿暴雨下来,山路可不好走!”
苏晚适时地露出一丝担忧,点点头:“好,听王总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真的在害怕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两人朝着停在山庄门口的黑色轿车走去。上车前,一阵狂风突然扫过,吹乱了苏晚鬓边的碎发。她停下脚步,背对着山庄大门方向的监控摄像头,抬手整理头发的瞬间,手指微不可察地一松——那条戴了五年的蓝宝石手链顺着指尖滑落,悄无声息地掉进车旁茂密的冬青灌木丛里,叶片微动,瞬间将手链藏得严严实实。
这是她留给陆沉舟的“纪念品”,也是将这场“意外”坐实的最后一道保险。
车辆驶上盘山公路,朝着市区方向疾驰。雨点很快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窗上,起初是稀疏的几点,转眼就连成了密集的雨幕,模糊了窗外的景象。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摆动,发出规律的“唰唰”声,却依旧难以驱散眼前的朦胧。这条盘山公路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布满了潮湿的青苔,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崖下的海浪此刻已变得汹涌狂暴,白色的浪花拍打着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要将一切吞噬。
车内的气氛诡异得安静,除了雨刮器的声音和窗外的风雨声,再无其他声响。王洪海紧握着方向盘,手心全是冷汗,后背的衣服早已被浸湿——他虽然知道是计划好的“意外”,但看着车窗外陡峭的悬崖和汹涌的大海,还是控制不住地心慌。苏晚则静静地靠在副驾驶座上,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山景上,眼神空洞,仿佛在发呆,又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结局”做最后的准备。
当车辆行驶到一处急弯时,下方正是浪涛最汹涌的区域,白色的浪花撞击着礁石,溅起数米高的水雾。王洪海深吸一口气,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嘶吼,随即他猛地打向方向盘,同时惊恐地大喊:“刹车!刹车失灵了!”
车身瞬间失去平衡,朝着右侧的护栏猛冲过去!金属护栏发出刺耳的扭曲断裂声,像被撕碎的纸张般轻易崩开,车子腾空而起,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悬崖下的怒海坠去!
巨大的失重感传来,苏晚的身体猛地向前倾,她却异常冷静地解开了事先松动过的车门锁。在车辆即将坠入海中的刹那,王洪海奋力踹开车门,他腰间系着的不起眼的“装饰扣”突然展开,变成一条微型速降安全绳。几乎是同时,苏晚也解开了自己这边的安全装置,两人顺着绳子迅速下滑,重重地落在下方一处被岩石遮挡的狭窄平台上。
身后,黑色轿车带着轰然巨响砸入海中,激起巨大的浪花,瞬间被几个浪头吞没,只留下几片破碎的车窗玻璃和车身残骸,在汹涌的海面上漂浮了几下,便彻底沉入海底。
平台上的岩石湿漉漉的,带着刺骨的寒意。王洪海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色惨白,额头上的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刚才那一瞬间的失重感和坠落的恐惧,是实打实的。苏晚则稳稳地站着,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眼底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很快,一艘事先隐藏在附近小海湾里的快艇冲破雨幕,迅速驶近平台。接应人员动作麻利地将两人拉上船,引擎发出轰鸣,快艇调转方向,朝着茫茫大海深处驶去,很快便消失在浓密的雨幕中。
现场,只留下断裂的护栏、地上深深的轮胎擦痕,以及悬崖下那片吞噬了一切的、狂暴的大海。
……
陆氏集团总裁办公室,落地窗外的天空早已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陆沉舟刚刚结束一场长达三小时的跨国视频会议,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他端起桌上早已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让他下意识地想起了山庄那边的天气——苏晚应该已经和王洪海结束行程,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
特助陈铭脸色惨白如纸,头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头上,西装外套也湿透了,往下滴着水。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颤抖:“陆总!不好了!出大事了!”
陆沉舟的眉头猛地拧紧,心底掠过一丝极其不祥的预感,他强自镇定,呵斥道:“慌什么!慢慢说!”
“王总……王总的车!在盘山路上……坠崖了!”陈铭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紧紧攥着手机,指节泛白,“太……太太也在车上!”
“什么?!”
陆沉舟手中的咖啡杯“哐当”一声脱手,摔在昂贵的地毯上,褐色的液体溅污了他的黑色西裤。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底的冷静瞬间被击碎,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他一把夺过陈铭的手机,屏幕上是山庄负责人发来的现场照片——断裂的护栏歪歪斜斜地挂在悬崖边,空荡的路面上只剩下几道凌乱的轮胎印,下方是汹涌狂暴的大海,看不到一丝车辆的影子。
“不可能!”陆沉舟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惯有的沉稳,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急切,“确认了吗?是不是搞错了?他们是不是没上车?或者中途去了别的地方?!”
“确认了……山庄门口的监控拍到他们上车了,沿途的监控也拍到了车辆行驶的轨迹……”陈铭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绝望,“警方已经赶到现场,初步判断是暴雨导致路面湿滑,车辆失控……”
陆沉舟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恐慌感如同毒蛇般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苏晚的脸——昨晚她站在客厅里,穿着米色家居服,带着温顺的、认命般的微笑对他说:“我会去的……都是为了公司。”
他当时还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会补偿她。
补偿?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让他浑身发冷。
“找!”陆沉舟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实木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指节瞬间红肿起来。他双眼赤红,如同被困在绝境中的野兽,声音沙哑地嘶吼:“立刻动用所有力量!调直升机!派搜救队!就算是把那片海翻过来,也要把人给我找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陆沉舟而言是一场漫长而焦灼的煎熬。他亲自坐镇办公室,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调动着庞大的资源——私人直升机、专业搜救队、甚至联系了海事部门,声音因为焦急和愤怒而变得沙哑难听。每一次电话铃声响起,他都像触电般立刻接起,可传来的消息却一次次将他推向更深的绝望。
暴雨一直没有停歇,狂风掀起的巨浪让搜救工作举步维艰。直升机在悬崖上空盘旋,探照灯的光束穿透雨幕,却只能看到汹涌的大海和陡峭的山壁;搜救船在海面上艰难地航行,却连完整的车身残骸都找不到。
直到深夜,雨势终于稍歇。搜救队在悬崖下方的礁石缝隙中,找到了一些被撞烂的汽车零件,还有一只属于王洪海的、被海水泡得发胀的手表。
然后,一名搜救队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东西,走到脸色铁青、如同石像般站在岸边的陆沉舟面前。
“陆先生……我们在礁石缝里,找到了这个……”
陆沉舟的目光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条女式手链,镶嵌着深邃的蓝宝石。即使被海水浸泡得有些发白,即使在昏暗的探照灯光下,他也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苏晚的手链,她戴了五年,几乎从不离身,就连睡觉都舍不得摘下来。
冰冷的宝石贴着搜救队员的掌心,反射出幽寒的光,像苏晚最后看他那一眼,平静无波,却带着彻骨的凉意。
搜救队长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艰难:“陆先生,根据现场情况、车辆损毁程度和今晚的洋流方向……生存几率……微乎其微。请您……节哀。”
陆沉舟没有说话。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湿滑的宝石和金属链子,一股寒意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冻僵了他的血液。手链上还残留着海水的咸腥味,那味道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他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栋别墅的。
推开沉重的雕花大门,里面一片黑暗死寂。没有温暖的灯光,没有厨房里温着的汤,更没有那个听到他回来,会轻轻走过来接过外套的身影。
他机械地走上楼,推开卧室的门,摸索着按下了开关。暖黄的灯光亮起,照亮了整洁得过分的房间。他像是要寻找什么证据般,猛地拉开苏晚那边的衣柜门——里面空了一半,她常穿的几件衣服不见了;他又冲到梳妆台前,台上那些她宝贝似的护肤品和化妆品,少了一大半;最后,他掀开她常睡的那边枕头,下面空空如也——过去,她总会在这里放一个绣着玫瑰的香囊,说能助眠。
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胸口,让他瞬间喘不过气。陆沉舟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大床边,手里紧紧攥着那条湿冷的手链,宝石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股复杂的情绪来得猛烈——那不是纯粹的悲伤,更多的是事情彻底脱离掌控的无力感,是一种荒谬的、不愿相信的空白,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那个总是安静地、温顺地存在于他生活里的女人,那个他视为棋子、可以随意安排利用的女人,怎么会用这样一种决绝而惨烈的方式,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窗外,暴雨再次倾盆而下,狂风卷着雨水疯狂地抽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要将整栋房子摧毁。
陆沉舟独自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里,第一次发现,这栋他住了多年、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的别墅,原来如此空旷,如此冰冷,如此……令人窒息。
他不知道,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复仇之火,才刚刚开始灼烧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