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雪，总比别处落得更冷些。
皇后乌拉那拉·宜修的丧仪刚过三七，宫墙内外的白幡还未撤尽，寒鸦便已落满了太庙的檐角，一声声啼叫像极了谁在暗处磨牙。甄嬛站在永寿宫的回廊下，望着阶前那株落尽了叶的海棠，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果郡王送的暖玉。玉是温的，可她的手却冰得像块铁——自宜修死后，皇上的眼神就变了，那双曾盛满温和的眸子，如今看谁都像在看藏着刀的鞘。
“小主，刚从养心殿传来的消息，果郡王……果郡王被皇上召去了。”槿汐的声音压得极低，尾音却止不住地发颤。
甄嬛握着暖玉的手猛地收紧，玉上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她早该料到的。那日在冷宫，果郡王那句“心悦甄嬛”被墙角的小太监听了去，转头就报给了皇上。帝王的猜忌一旦生了根，便会像藤蔓般缠得人喘不过气。她快步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眼下的青黛遮不住连日的惊悸，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倒像是在替她发抖。
“知道了。”她应了声，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备车，我去养心殿外候着。”
养心殿的门槛，今日格外高。甄嬛跪在雪地里，听着殿内传来皇上压抑的怒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她头顶。“私藏龙袍？！允礼，你好大的胆子！”“朕待你不薄，你竟敢觊觎朕的江山，还敢……”后面的话被屏风挡了去，模糊不清，却足以让甄嬛的心沉到冰窖里。
龙袍？果郡王向来淡泊名利，连王府的门槛都懒得踏，怎会私藏那等僭越之物？定是伪造的证据，定是皇上借题发挥——真正让他容不下果郡王的，从来不是什么龙袍，而是那句“心悦甄嬛”。
雪越下越大，落在甄嬛的发髻上，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白。她想起那年杏花微雨，果郡王在圆明园的桃花树下替她拾发簪，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垂，烫得她心口跳了半日；想起他在凌云峰冒雪寻她，怀里揣着的烈酒冻成了冰，他却解开外袍将她裹进去，自己冻得嘴唇发紫；想起他送的那枚同心结，红丝绒编的，里面藏着一小撮合欢花的干瓣，他说“愿你岁岁无忧，即便……身不由己”。
“噗通”一声，殿门被撞开，果郡王被两个侍卫架着拖了出来。他素白的锦袍上沾了酒渍，嘴角还挂着血迹，却依旧挺直着脊背，目光穿过纷纷扬扬的雪，精准地落在甄嬛身上。那眼神，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悲悯，像在说“别怕”。
“允礼！”甄嬛忍不住唤出声，膝行着想去拉他的衣袍，却被侍卫拦住。
果郡王忽然笑了，笑得咳了起来，染红了唇角的雪。“皇上要杀我，何需借龙袍说事？”他扬声对着殿内喊，声音里带着自嘲，“皇兄，你我兄弟一场，我从未想过争什么……”话未说完，就被强行灌了一杯酒。那酒液漆黑如墨，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在雪地里滴出一个个深色的点。
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甄嬛，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三个字。甄嬛看懂了，是“同心结”。
侍卫拖着他远去时，他怀里掉出一样东西，红得像团火——正是那枚同心结。甄嬛扑过去拾起来，结子上的合欢花干瓣蹭了她一手，扎得人眼眶发酸。
三日后，果郡王薨逝的消息传遍后宫。甄嬛把自己关在房里，对着那枚同心结枯坐了一夜。天亮时，槿汐推门进来，见她鬓边的白发又多了几缕，欲言又止。“小主，慎刑司……慎刑司抓了当年凌云峰的一个老道，说……说弘曕并非龙种，是果郡王的骨肉。”
“哐当”一声，甄嬛手里的同心结掉在地上。她缓缓抬头，看向窗外。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可照在身上，却比雪还要冷。弘曕……她的弘曕，那个总爱揪着果郡王胡子叫“十七叔”的孩子，终究还是成了别人手里的刀。
养心殿的传召来得很快。皇上坐在龙椅上，面前摆着一幅画——是弘曕的画像，眉眼间那股清俊，竟与果郡王像了七八分。旁边还放着一块玉佩，是果郡王常戴的，据说从弘曕的襁褓里找出来的。
“甄嬛，”皇上的声音像从生锈的铁器里挤出来，“你告诉朕，弘曕……到底是谁的孩子？”
甄嬛跪在地上，看着那幅画，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笑得肩膀发抖。她想起果郡王临终前的眼神，想起弘曕第一次喊“爹爹”时的模样，想起同心结里那撮合欢花——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逃过。
“是。”她止住笑，声音平静得可怕，“弘曕是他的。眉庄的静和，也是温实初的。这宫里的孩子，哪有几个是真的属于皇上您呢？”
皇上猛地拍案，龙案上的玉玺震落在地，摔出一道裂痕。他死死盯着甄嬛，眼中的痛楚像要溢出来，却又混杂着滔天的恨意。“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对朕？！”
“待我不薄？”甄嬛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目光直视着他，“皇上杀了他，就该知道，我不会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菀嫔了。您的恩宠，您的江山，您的龙袍，于我而言，不及他一缕头发金贵。”
她捡起地上的同心结，转身向外走。阳光从殿门照进来，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那影子里，仿佛还站着那个桃花树下的果郡王，正对着她笑。
皇上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枚红得刺眼的同心结，忽然捂住胸口，咳出一口血来。血落在明黄的龙袍上，像极了那年落在果郡王白锦袍上的酒渍。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比如纯元的笑，比如甄嬛的眼，比如……他亲手毁掉的，那点仅存的温情。
永寿宫的海棠，在雪后抽出了新芽。甄嬛把同心结埋在海棠树下，浇了一杯果郡王爱喝的梨花白。风吹过，新芽轻轻晃，像在点头。她知道，这宫里的劫，还没完。但只要这棵树还在，只要她还记得那枚同心结的温度，她就能走下去——带着两个人的份，好好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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