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紫禁城,黄幔马车在仪仗簇拥下碾过官道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车窗外,天高云淡,远山如黛,与宫墙内的逼仄截然不同。甄嬛坐在侧妃的马车里,掀起一角车帘望着外头,心里却不像这秋景般开阔。
自那日雨夜送伞后,宫里虽没再掀起大风浪,可皇上看她的眼神却多了几分审视。前几日翻牌子,她被召去养心殿,皇上屏退左右,只漫不经心地问:“那日雨大,果郡王送你回来,没说些什么?”
她当时心口一紧,只垂眸道:“不过是寻常寒暄,王爷嘱咐臣妾往后小心避雨,莫要再淋了风寒。”
皇上没再追问,只是端起茶盏,指尖在杯沿摩挲许久,才淡淡道:“允礼性子跳脱,你是朕的妃嫔,该懂避嫌的道理。”
那语气里的敲打,她听得明白。如今秋狩,皇上特意下旨让果郡王随行,又点了她与眉庄、陵容等几位嫔妃同往,这其中的意味,耐人寻味。
“小主,到围场了。”浣碧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马车停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区,八旗子弟的营帐按位次排开,明黄的龙帐居于中央,格外醒目。甄嬛下了车,刚站定,就见果郡王骑着一匹白马从远处驰来,玄色骑装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腰间的玉坠随着马身起伏轻轻晃动。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果郡王翻身下马,向皇上请安后,便径直走向宗室子弟那边,自始至终没再看甄嬛一眼。
甄嬛松了口气,却又莫名觉得有些怅然。
秋狩的第一日,皇上兴致颇佳,亲自挽弓射了一头鹿,引得众人喝彩。晚间在大帐内设宴,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皇上坐在主位上,目光扫过席间,忽然笑道:“允礼,你素来擅骑射,明日不如与朕比试一番?”
果郡王起身拱手:“臣弟不敢与皇上相较,只求能博皇上一笑。”
“这有何不敢?”皇上饮了杯酒,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甄嬛,“这样吧,若是你明日能拔得头筹,朕便许你一个心愿——无论是什么,只要朕能办到。”
这话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了几分。众人都看出来了,皇上这哪里是比试,分明是有意试探。果郡王若真敢提什么出格的心愿,怕是要触怒龙颜。
果郡王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皇上的用意,忙道:“臣弟别无所求,只求皇上龙体安康,国泰民安。”
皇上朗声大笑:“你倒是会说话。既如此,便罚你三杯酒。”
果郡王依言饮了酒,脸上却不见丝毫醉意。他放下酒杯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甄嬛,见她正低头小口抿着茶,长长的睫毛在烛火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竟像是藏着许多心事。
第二日,围场之上,旌旗猎猎。皇上与果郡王并驾齐驱,身后跟着一众侍卫和观望的嫔妃。甄嬛与眉庄等人坐在观景台上,远远看着那两道身影在林间穿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皇上今日似乎有意为难果郡王。”眉庄低声道,“你看那箭靶的位置,比寻常远了不止一丈。”
甄嬛点点头,指尖攥得发白。她知道,皇上想看的不是果郡王的骑射功夫,而是他会不会借着这场比试,流露出对自己的半点不同。
果然,一轮比试后,果郡王虽射中了靶心,却比皇上慢了半分。皇上勒住马,笑道:“你输了。”
果郡王垂首:“臣弟技不如人。”
“无妨,”皇上话锋一转,忽然看向观景台,“莞嫔,你说方才允礼那一箭,射得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甄嬛身上。她定了定神,起身福礼:“王爷箭术精湛,只是比皇上稍逊半分——并非技艺不及,怕是有意让着皇上。”
这话既捧了皇上,又给了果郡王台阶,说得极为妥帖。皇上满意地点点头:“你倒是会说话。既如此,赏莞嫔一匹云锦。”
甄嬛谢恩坐下,后背已沁出薄汗。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午后休歇时,甄嬛带着浣碧在附近的林子散步。秋阳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忽然,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她回头一看,竟是果郡王。
他勒住马,翻身下来,手里拿着一支刚折的野菊,花瓣金黄,带着清冽的香气。
“这花看着像你宫里的那盆绿萼梅,清冷得很。”他将花递过来,声音压得很低,“方才在围场,多谢你解围。”
甄嬛没接,只是后退一步:“王爷说笑了,臣妾只是实话实说。”
“实话?”果郡王笑了笑,将花插在旁边的树杈上,“你心里分明觉得,皇上是故意刁难。”
“臣妾不敢妄议皇上。”甄嬛的语气冷了几分,“王爷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又被人看见。”
“怕了?”果郡王看着她,“怕皇上猜忌,怕宫里流言?”
“是。”甄嬛抬眸看他,眼神清亮,“我不像王爷,有皇家血脉做依仗。我若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甚至会连累家人。王爷若真为我好,就该离我远些。”
果郡王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明明眼底藏着委屈,却偏要装作坚硬的样子。他忽然想起额娘的警告,想起那些被刻意掩盖的过往,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
“我知道了。”他低声道,翻身上马,“你……多保重。”
马蹄声渐远,甄嬛看着那支插在树杈上的野菊,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她伸手将花摘下,握在手里,花瓣上的露珠沾了满手冰凉。
“小主,快走吧,要是被人看见了……”浣碧催促道。
甄嬛点点头,转身往营帐走。没走几步,就见皇上身边的小太监匆匆跑来:“莞嫔娘娘,皇上请您去主帐说话。”
她心里咯噔一下,跟着小太监走进主帐。皇上正坐在案前看奏折,见她进来,便放下朱笔:“方才去哪儿了?”
“回皇上,臣妾在附近散了散步。”
“哦?”皇上看着她,“没遇见什么人?”
甄嬛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平静:“不曾。林子里静得很,只看见些飞鸟。”
皇上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案上的一枚玉佩——那是果郡王常戴的那块真玉佩,不知何时被送到了皇上手里。他把玩着玉佩,忽然道:“允礼这玉佩,跟了他许多年。听说他小时候身子弱,他额娘特意求来的护身符。”
甄嬛垂眸不语。
“你说,”皇上忽然抬头看她,眼神锐利如鹰,“若是这护身符护不住他,该怎么办?”
这话像一块巨石砸在甄嬛心上,她膝盖一软,连忙跪下:“皇上,王爷是您的亲兄弟,福泽深厚,定能平安顺遂。”
皇上看着她伏在地上的背影,目光沉沉。他刚才在观景台的高处,看得清清楚楚——果郡王给她递花,两人说了许久的话。她虽没接那花,可那眼神里的波动,骗不了人。
他原以为,甄嬛是个聪明懂事的,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可如今看来,再聪明的女子,遇上些风花雪月的事,也难免动心。
而允礼,他这个弟弟,看似闲散,实则心思深沉。若他真对甄嬛动了心思,哪怕只是一点点,都足以让他忌惮。
“起来吧。”皇上的声音缓和了些,“朕不过是随口一说。秋狩还长,你好好歇着,别想太多。”
甄嬛谢恩起身,退出主帐时,手心全是冷汗。她知道,皇上什么都看见了。这场秋狩,根本不是什么恩典,而是一场不动声色的审判。她与果郡王,就是那被放在天平上称量的物件,稍有偏差,便是粉身碎骨。
第三日,皇上借口身子不适,留在营帐里处理政事,让果郡王代为主持围猎。这举动更是耐人寻味——明着是信任,暗着却是将果郡王推到众人的目光下,看他会不会借机与甄嬛接触。
果郡王显然也明白了,一整天都忙于指挥调度,连正眼都没往嫔妃们的营帐区看一眼。傍晚清点猎物时,他拔得头筹,却只是将最大的那头野猪献给了皇上,自始至终保持着恭谨的态度。
皇上看着那头野猪,又看了看垂首立在一旁的果郡王,忽然笑道:“你今日立了功,朕许你的心愿,还算数。说吧,想要什么?”
果郡王沉默片刻,道:“臣弟只想求皇上,让苏培盛把去年江南贡的那批宣纸送臣弟几卷——臣弟近日想临摹些字画,那纸甚合心意。”
这个心愿实在太过寻常,众人都松了口气。皇上也笑了:“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准了。”
晚宴时,皇上兴致很高,喝了不少酒。他拉着果郡王的手,说了许多兄弟间的体己话,仿佛之前的猜忌从未存在过。甄嬛坐在席间,看着那兄友弟恭的场面,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就是帝王心术,恩威并施,试探拿捏,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了他棋盘上的棋子。
秋狩的最后一日,队伍准备返程。甄嬛收拾东西时,浣碧忽然递过来一支野菊,花瓣已经有些蔫了,却依旧看得出金黄的色泽。
“这是……”甄嬛愣住了。
“是果郡王身边的小厮偷偷送来的,”浣碧压低声音,“说王爷让给小主带句话,‘此去前路长,各自安好吧’。”
甄嬛握着那支野菊,指尖微微颤抖。她走到帐外,看着远处果郡王正与几位宗室子弟说话,玄色的骑装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她知道,这次分别后,他们或许真的能做到“各自安好”——不是心甘情愿,而是身不由己。
返程的马车上,甄嬛将那支野菊夹进了随身携带的《东坡志林》里。书页上“竹杖芒鞋轻胜马”的字迹旁,多了一抹淡淡的金黄,像一滴凝固的泪。
她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清楚,这场秋狩的试探,皇上看似没有发作,实则早已将一切记在心里。那道关于她与果郡王的裂痕,已经悄然刻下,只待某个时机,便会彻底裂开。
而她能做的,只有更加谨慎,更加安分,像一株被精心修剪的盆栽,在深宫的角落里,沉默地生长,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到来的风雨。
马车驶进熟悉的宫墙,秋阳斜照在琉璃瓦上,折射出冰冷的光。甄嬛闭上眼,将那支野菊带来的最后一丝暖意,也藏进了心底最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