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澄瑞亭的生辰宴，是随着夕阳西斜慢慢淡去喧嚣的。官眷们捧着宫人递来的伴手礼，笑着向帝后与永安公主辞行。待最后一位宾客的身影消失在御花园拱门后，先前穿梭在宴席间的宫女们便忙了起来——她们小心收起鎏金盏中剩余的葡萄，将玉盘里的蜜饯果干归拢到食盒里，连亭角悬着的轻纱都轻轻卷好，只留满庭栀子花的香味，伴着晚风，为这场生辰宴悄悄收了尾。
而萧令薇，早趁着宫人收拾的空当，揣着满怀期待溜出了亭子。
她拐着弯去了静心苑，这苑子是宫城西侧的偏苑，本就是皇室专门为入宫伴驾的官员家眷设的临时住处，平日里没什么人来，格外清静。
此次永安公主生辰，按例需有官员家眷入宫贺寿，沈母便带着沈知微一起来了。而沈知微的父亲沈文轩是光禄寺少卿，掌管着宫里的饮食宴席之事，所以宫里念及沈母身子弱、又喜静，便将这静心苑拨给了她们暂住，也方便沈母之后几日随其他夫人一同向皇后请安。
此时萧令薇踩着青石板上斑驳的树影，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冰盒，脚步轻快得像只林间小鹿。白日梨树下沈知微提的冰镇法子，她回宫就找宫人试了试，那脆爽的滋味让她按捺不住，非要立刻去静心苑，跟这人好好说道说道。
两个小宫女紧跟在身后，小心翼翼抬着一个更大些的冰盒，里头镇着切得方方正正的蜜瓜块，还有串在银签上的紫葡萄，步子迈得快极了，生怕慢了几分，让瓜果失了那股凉气。
“快些走，”萧令薇回头催了句，“别等会儿瓜肉温了，就尝不出那股脆爽劲儿了。”
她特意绕开了人来人往的宫城主路——那处常有侍卫巡逻、宫人走动，难免要应付行礼问安，反倒会耽搁时辰。她选了条穿过青翠竹林的小路，这是宫城内连接御花园与西侧偏苑的捷径。
一路穿行至静心苑外，便觉得周围愈发清静。这苑子本就处在宫城偏僻的角落，这会儿更是静得只剩蝉鸣断断续续。还没走到院门口，萧令薇先瞥见纱窗上印着个纤细的身影。她放轻脚步，悄悄凑到窗棂边往里望——沈知微正伏在紫檀木案前，侧脸被烛火的柔光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她握着一支紫毫笔，正一笔一画的在素白缎面上画缠枝莲的卷叶，连眉梢都透着一股专注，仿佛案上的纹样才是世间最要紧的事，连窗外的动静都没察觉。
“咳。”萧令薇故意轻咳了声。
沈知微闻声猛地回神，看清窗外的公主，马上放下笔，手指快速拢了拢耳边碎发，又理了理襦裙的衣襟，才快步走到萧令薇面前，双脚并拢屈膝，双手交叠于腹前，行了个标准的官女见公主的礼仪，垂首时声音清亮：“臣女沈知微，见过永安公主。方才专注于绣样，未及时察觉公主到来，望公主海涵。”
“瞧你这认真的样子，我都不忍心打扰了。”
萧令薇笑着伸手扶起她，“我也是临时起意过来，哪用这么多礼？快起来说话。”
沈知微依言起身，抬眸时眼底已染上了几分笑意，转头对身边伺候的丫鬟吩咐：“去内室回禀夫人，就说永安公主来了，让夫人醒了便出来见礼。”
“是，小姐”丫鬟应了一声。
刚要往里走，却被萧令薇伸手拦住。
“行了，别去了，”萧令薇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随性，“沈夫人既在午睡没醒，定是昨夜为备贺礼没歇好，哪能为了我特意吵醒她？咱们在外间说说话就好，等她醒了再说也不迟。”
沈知微闻言，连忙让丫鬟退下，又对着萧令薇行礼：“谢公主体恤母亲。那咱们就先在外间坐，臣女这就去为公主倒杯温茶解暑。”
萧令薇笑着点头，抬步往院里走，目光扫过内室方向——帘幕半垂，隐约能看见案上放着的青瓷药碗和搭在椅背上的素色披风，心里暗自想“这静心苑倒真配得上‘清静’二字”，脚步便愈发轻缓。
“公主果然试了冰镇的法子？”沈知微端着茶盏跟在她身侧，眉眼弯成了月牙，语气里藏着几分期待，“臣女还想着，若公主觉得好，往后咱们还能试试冰镇葡萄、梅子，口感肯定也很好。”
“试了试了！”
萧令薇献宝似的把冰盒举到她面前，迫不及待掀开盖子，取出那枚裹着薄霜似的水晶梨递过去，“你快尝尝，这是我刚刚让宫人按你的法子镇的，咬一口又脆又甜，跟平日里御膳房端来的梨比，滋味差远了。”
梨子刚碰到沈知微的指尖，便传来一阵凉意。她小心咬下一口，脆嫩的果肉在齿间裂开，冰凉的汁水瞬间漫开，带着一股清凉的劲儿，连夏夜闷在身上的热气都被冲散了大半。她忍不住眯起眼，眼底满是满足：“果然比常温吃着爽口，公主愿意试，倒是臣女沾了光，先尝到这好滋味。”
萧令薇凑得更近了些，好奇地问：“快跟我说说，你怎么就想到用冰块镇果子的法子？御膳房那些人，只会把冰塞进消暑甜羹里，一点新鲜花样都没有，浪费了好东西。”
沈知微掏出手帕拭了拭嘴角，：“去年在家整理祖父留下的旧书，偶然翻到一本前朝的杂记——那书纸都发黄了，上面写着古人冬日里会在地下挖地窖储冰，到了夏天就取出来藏糕点、存新鲜的果子，怕食物坏了。我当时就想，既然能藏着保鲜，那用来镇果子，说不定能激出里头的甜意，还能去掉点涩味。”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蹭过腰间的羊脂玉环——那是母亲特意给她打的，说摸着能定心神，每次琢磨新点子时，总习惯这么碰一碰，“后来私下找家里厨房试了几回，果然比常温吃着爽口，今天见着梨树上的果子，就想着跟公主提一嘴。”
这番话她说得轻描淡写，萧令薇却听得眼睛亮得像星光，拍手道：“这么好的法子，你该早点告诉我才是。不然我还得天天吃那些温乎乎的果子，白瞎了好食材。”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往后能尝的冰镇鲜果——冰镇葡萄、冰镇梅子，说不定连荔枝都能这么吃。
天色渐渐暗下来，守在门外的宫女见两人聊的开心，便轻手轻脚进来，点亮了殿内的鎏金宫灯，又在角落搁了盆燃着艾草的熏笼。细细的青烟慢慢升起，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栀子花香，把屋内衬得更加安静了。
内室帘幕轻轻动了动，沈母的声音传来：“知微，可是公主殿下来了？”
沈知微立刻起身，对着内室方向道：“娘，是公主驾临。公主体恤您昨夜的辛劳，特意不让吵醒您。”
萧令薇也跟着，对内室方向扬了扬声：“沈夫人好生歇着，我就是来跟知微说说话。”
沈知微等内室没了动静，才坐回萧令薇身边，轻声解释：“母亲素来心细，醒了便惦记着待客，幸好公主体谅。”
萧令薇笑着摇头：“该体谅的，沈夫人为贺礼劳心，本就该好好歇着。”
两个少女并肩坐在窗下的贵妃榻上，冰盒就放在中间的小几桌上，凉气丝丝缕缕地漫开来，吹在脸上特别舒服。
萧令薇拈起块冰镇蜜瓜，咬下时“咔哧”一声脆响，满足地眯起眼睛：“这么吃着，身上的热气都消了一半。”她忽然扯住沈知微的衣袖，兴冲冲地比划：“前日内务府刚送来几匹云雾绡，薄得像蝉翼，摸着手感又软，裁成夏装肯定特别凉快。改日我叫人送你两匹，你正好能在上面绣你方才画的缠枝莲，穿在身上肯定好看。”
沈知微含笑听着，偶尔顺着话头补充几句。聊到江南新贡的螺子黛，她忽然兴起，伸手沾了点杯中的清水，就在案几上画开了：“公主瞧，像这样细弯的远山眉，尾端轻轻挑一点，配您的杏眼最是好看，比宫里嬷嬷们画的粗粗的柳叶眉顺眼多了，也显的更有灵气。”
说起御膳房总做腻的荔枝膏，她又凑近些，压低声音分享：“其实去了核的荔枝肉，不用熬得太稠，加些冰糖慢慢收汁，再镇在冰盒里半个时辰，吃着就不那么腻了，还带着股凉劲儿，夏天吃正好。”烛火在她纤细的手指上跳跃，把指节照得几乎透明，连画在案上的眉形，都透着股秀气。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夜色吞没，星河渐渐在天上铺开，细碎的星光透过窗纱洒进来，落在两人的衣袖上。
“知微，”萧令薇突然伸手握着沈知微的手，声音也软了些，带着点期待，“以后你常进宫来好不好？我们一同琢磨这些新鲜玩意儿，总强过我天天对着那些古板嬷嬷，听她们讲‘公主该端着仪态’‘这话不该说’的规矩，闷都闷死了。”
沈知微的指尖微顿，垂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她静默了一瞬，才轻声应道：“只要公主不嫌臣女聒噪，待臣女得空，便常进宫陪您说话、琢磨新鲜法子。”
“怎么会嫌弃。”萧令薇欢喜地搂住她的胳膊，眼睛里满是雀跃。
“下回我们就试试用冰镇牛乳，再加些蜜浆搅和匀了，说不定还能撒点碎杏仁，定比御膳房的酪浆爽口百倍，到时候咱们一起吃……”
不知不觉便到了该回宫的时辰，月色已经铺满了庭院，银色的光辉落在青砖上。沈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特意让侍女送了盒亲手做的陈皮蜜饯出来，还叮嘱侍女传话：“替我谢过公主体恤，这蜜饯解腻，让公主带着路上吃，也当是我一点小小心意。”
沈知微接过蜜饯，双手捧着递到萧令薇面前：“公主，这是母亲的心意，您收下吧。”
萧令薇笑着接过，小心揣进袖袋：“替我谢过沈夫人。”
她从静心苑出来，依旧沿着来时的竹林小路返回——现在要回的是自己的寝宫“瑶华殿”，那处位于宫城东侧，与西侧的静心苑遥遥相对。走到苑门口，她又转身朝站在灯下的沈知微挥了挥手，之后才转身离开。
沈知微站在廊下，目送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竹林尽头，眼底漫上一层复杂的光——她说的“前朝杂记”是真，可那让瓜果更清冽的法子，藏着的却是另一个时空里，千年饮食智慧的碎片。这本朝人只知储冰保鲜，却不知“冰镇”能激出食材本味，而她不过是借了“前朝杂记”的由头，把这些巧思悄悄带了出来。
宫女提着宫灯走在前头，光影在青石板上晃出细碎的波纹。萧令薇摸着袖袋里的陈皮蜜饯，又想起方才两人约定的冰镇牛乳，唇角的笑意就没落下过。穿过竹林时，竹叶沙沙响，像是在回应她的好心情。回到了瑶华殿时，殿内宫灯已亮，宫人正捧着卸妆的玉盆候在门口，见她回来便轻声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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