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马车再大街上轱辘轱辘地走这,伴着街边小贩收摊的吆喝声。
“糖画嘞,最后两幅,晚了可就没啦!”
“新鲜莲蓬,刚从池塘里摘的,甜嫩得很。”
萧令薇靠着车里的软枕,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腰间五彩丝绦打了个结,又松开,再打个结——沈知微方才说“北狄或要南侵”,还有反复摩挲《边地志》磨损封皮的动作,总像落在心尖的小石子,时不时晃一下,搅得她没法安心。
车厢里的冰盒还冒着丝丝寒气,刚从沈府带来的薄荷茶在青瓷盏里凉透了,她却没心思碰,只盯着案几上那碟剩下的樱桃发呆,她想起沈知微说“商道是命脉”时,语气里藏不住的沉重。
“锦儿,”她忽然抬眼,看向坐在旁边的贴身宫女,“方才在沈府,知微说漠北的草场长的好,北狄要借着这势头囤兵养马,还提了她祖父当年在边关当文书的事……这事,你怎么看?”
锦儿闻言,脸上堆着温和的笑意,轻声劝道:“公主您别多想。沈姑娘是读了她祖父的旧书,又听了一些陈年旧事。您忘了?去年李将军在陇右那一战,可是斩了北狄三千人,还夺回了三座城池呢。那捷报文书用鎏金漆写的,现在还挂在凌烟阁前,风一吹金粉都往下掉,晃得人眼晕,满朝文武谁没瞧见?”
她说着,又用银签挑了颗的樱桃,放进琉璃盏里,轻轻推到萧令薇手边,“北狄若是真有胆子来犯,哪会等这一年多?早该带兵来了,哪轮得到咱们坐在马车上吃樱桃、聊新衣裳?”
话音刚落,车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洪亮的呼喝“一二!劈!一二!刺!”粗粝的号子声混着甲胄碰撞的“锵锵”声,还有长枪戳在木靶上的“咚咚”声,穿透沉沉的暮色,清晰地飘进车厢里。御街东侧本就挨着禁军校场,虽隔着两排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和一道半人高的青砖矮墙,看不见里头将士操练的样子,却能靠这震天的声响,想象出他们挥汗如雨的样子,连校尉沉喝“动作再快些,没吃饭吗?”的声音,都钻进了车厢里。
萧令薇好奇地掀开车帘一角,指尖刚触到车帘,就被外头涌进来的风吹了鬓发。视线里只有街边垂落的槐树叶,还有远处校场方向腾起的淡淡烟尘,混着渐暗的暮色,模糊成一片灰黄。可那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兵器相撞的铿锵声,让她莫名觉得安心。
这是大盛的兵,是守护家国的底气。
她指尖捏着的那颗樱桃又放回琉璃盏中,忽然弯起嘴角笑了:“你说得对。父皇派了李将军守雁门,我听太子哥哥说,李将军箭术能百步穿杨,当年在漠北还射落过北狄的鹰呢!还有三万铁骑兵,个个都能以一挡十,再加上校场这些将士,日日这么练,劲头足得很,光听这声音就知道厉害。”
车帘落下时,带进来一缕荷香,马车刚驶过太液池畔,水面倒映着宫人们陆续点亮的宫灯。她忽然想起上月初,太子哥哥还陪她来这儿摘过莲蓬,那时候池边的荷花才刚打苞,青嫩的莲蓬挂在花梗上,她踮着脚够不着,急得直跺脚。太子怕她踩空摔进池子里,干脆蹲在岸边,替她够了满满一筐,裤脚都溅湿了,还笑着揉她的头发说“薇儿想吃,哥哥以后天天给你摘”,那时候的风都是甜的,哪有什么边境的烦心事。
“对了锦儿,”她忽然兴致勃勃地坐直身子,手指在案几上轻轻画着圈,眼里闪着期待的光,“明日尚食局送牛乳冰饮来,你记得让他们用那套粉青釉的盏,就是上次父皇赏我的,盏沿描着细金的缠枝莲,杯底还有个小小的‘薇’字,盛着奶白色的冰饮,再撒点杏仁碎和桂花,定好看得紧。”
锦儿连忙笑着应下:“奴婢记着了,定不会弄错。对了公主,奴婢今日去尚服局取衣裳时,听管事姑姑说,新得的一批云雾绡到了,薄得能透光,对着太阳看,还能看见织进去的暗纹呢,是时下最时兴的样式。公主明日要不要去挑两匹?正好配您那串南海进贡的珍珠,穿出去定是好看的,保管让宫里的小主们都羡慕。”
“要去要去!”萧令薇眼睛瞬间亮了,语气里满是雀跃,“今日在沈府,知微还说,素色的云雾绡绣上银线缠枝莲最好看,还衬我的肤色。我明日挑两匹,一匹自己做件褙子,一匹给知微也做一件,下次她进宫,我俩穿一样的衣裳,去太液池边看荷花、喂锦鲤,再追着蝴蝶跑,准比以前还热闹。”
正说着,马车忽然碾过一块小石子,猛地颠了一下,案几上的琉璃盏晃了晃,一颗樱桃滚了出来,在天鹅绒软枕上滚了一圈,眼看就要落在地上。锦儿连忙伸手去接,却被萧令薇先一步捡了起来。她用手擦了擦樱桃上沾的细尘,直接放进嘴里,冰凉的甜意瞬间在舌尖绽开,混着方才想起的莲蓬清香、太子哥哥温柔的笑,还有对明日挑绡的颜色、冰饮的期待,心里那点因沈知微的话而起忧心,渐渐被这甜意冲散了。
马车继续前行,轱辘轱辘的车轮声混着清脆的铃铛响,渐渐盖过了远处校场的号子声……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宫门。侍卫们见是公主的车驾,连忙行礼放行。车轮驶过朱红的宫门,宫道两旁的宫灯依次亮起,萧令薇掀开车帘,看着熟悉的景色,心里的欢喜更甚。
刚进东宫的角门,就看见太子的贴身太监小禄子站在廊下张望,见了她的马车,连忙快步迎上来。
“公主,您可算回来了。”小禄子笑着行礼,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的亲近,“殿下说您今日去沈府,定是带了不少新鲜玩意儿,特意在书房备了您爱吃的蜜饯,让您回来就过去呢。”
萧令薇一听有蜜饯,眼睛瞬间亮了,连忙从马车上跳下来:“太子哥哥还想着我的蜜饯?快带我去。”
到了书房门口,小禄子轻声通报:“殿下,公主来了。”
“让她进来。”书房里传来太子温和的声音,还带着点笑意。
萧令薇推门进去,就见案几上摆着一碟蜜饯,是她最爱的金丝蜜枣。她刚要过去拿,目光却先落在了案几另一侧,那里放着几封书信,信封边角印着“雁门关”的朱红印记,信纸边缘还沾着些细碎的沙土,一看就是从边关急送过来的。
太子见她盯着书信看,便笑着招手:“别看了,快过来吃蜜饯。今日从御膳房新拿的,比上次的还甜。”
萧令薇却没像往常那样立刻扑过去,反而走到案几旁,指着书信问:“太子哥哥,这是边关来的信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想起沈知微的话,心里忽然有些发紧。
太子愣了愣,没想到妹妹会问起这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没什么大事,就是李将军报的平安信。”
可萧令薇却想起沈知微说的“北狄养马囤兵”,忍不住追问:“真的没事吗?今日知微跟我说,漠北的草场长得好,北狄可能会趁机养马,还说商道是补给的命脉,让多留意些。她还说她祖父当年在边关当文书,见过北狄人‘逐水草而居’,不会平白在边界晃悠……”
这话一出,太子倒有些意外了。他原以为沈姑娘只是个寻常闺阁小姐,没想到竟会跟妹妹说这些,还说得有模有样。
他沉吟片刻,才拿起一封书信,递到她面前:“既然你听沈姑娘说了,便也看看。李将军说,北狄骑兵最近总在边界游荡,还劫了两拨运粮的商队,不过没伤人性命,你别担心。”
萧令薇接过书信时,指尖都有些发颤。她快速扫过信上的字,那些“北狄骑兵”“劫烧粮草”的字眼,竟和沈知微说的一模一样。
她想起自己还笑沈知微瞎操心,脸颊瞬间发烫,声音也低了些:“原来……知微说的是真的。那现在该怎么办?李将军有办法应对吗?”
“我已经让人拟了文书,明日呈给父皇,让李将军加强商道巡逻。”太子说着,眉头轻轻蹙了起来,“只是户部那边有些麻烦,有些州府拖延运粮的时间,粮草到现在还没集齐。若是北狄真有异动,粮草供不上,那就麻烦了。”
萧令薇听到“粮草”二字,忽然想起沈知微说的话,连忙抬头:“太子哥哥,知微还说,边关的粮草‘耐存’比‘丰盛’更重要。让户部多备些粟米和干肉,这些能放得久,不像蔬菜水果那样容易坏。她还说她祖父当年在边关,就总让粮官多存这些,说‘一粒粟米能救一条命’。”
太子这下是真的惊讶了。他看着萧令薇认真的模样,又想起沈姑娘不过是个少卿家的女儿,却能说出这样贴合边关实际的话,忍不住点头:“没想到沈姑娘懂得这么多。你能把这些话记下来,也算是有心了。明日我呈文书时,会把这个建议加上。”
萧令薇见太子认可知微的话,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愧疚:“可我今日还笑知微想太多,觉得她一个姑娘家懂什么军务……现在看来,是我太不当回事了。”
太子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温和:“你年纪还小,不懂这些也正常。沈姑娘能知道这些,大抵是听她祖父说的,也算难得。不过你也别往心里去,边境有李将军和将士们守着,不会有事的。”
萧令薇却摇了摇头:“不行。有空我也要跟父皇提一嘴。就说听知微讲的边关旧事,说粟米干肉耐存,让父皇催催户部别拖粮草,总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呀!”
太子没想到妹妹会这样说,忍不住笑了:“这个主意好。不过你可得记着,别追着父皇问东问西,点到为止就好,免得让父皇觉得你瞎操心。”
萧令薇重重点头,拿起一颗蜜枣塞进嘴里,心里的石头也落了些:“我知道。就跟父皇说‘今日听沈姑娘讲她祖父在边关的故事,说从前守边时,粟米和干肉最顶用,放再久都不坏,父皇要是有空,让户部多备些送过去呗’,保证不胡闹。”
从东宫书房出来时,夜色已经深了。萧令薇走着,手里攥着几颗蜜枣,时不时咬一口,脚步都轻快了些。
回到自己的寝宫,锦儿连忙迎上来,递上一杯温好的杏仁酪:“公主,您回来了。刚从东宫回来,是不是吃了不少蜜饯?先喝点杏仁酪解解腻,奴婢待会再去传晚膳?”
萧令薇点点头:“不用太复杂,就清粥小菜吧,再温碗银耳羹。”
“等等,不用了传了,我今晚去父皇那边吃。”萧令薇忽然开口。
到了父皇的寝殿偏厅时,晚膳刚摆好。白玉盘里盛着水晶包、翡翠饺,银壶里温着杏仁粥,连佐餐的小菜都摆得精致。皇上正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一本奏折,眉头微蹙,像是在琢磨什么事。
“父皇。”萧令薇轻手轻脚走过去,声音放得软,带着点女儿家的撒娇,“儿臣来陪您用晚膳啦。”
皇上见是她,眉头瞬间舒展开,放下奏折笑道:“今日怎么这么勤快?往常这个时辰,你都在陪你母后呢。”他伸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快坐,刚温好的杏仁粥,你最爱喝的。”
萧令薇挨着父皇坐下,宫女连忙给她盛了碗杏仁粥。她用勺子搅了搅,却没立刻喝,反而歪着头,像是随口闲聊似的开口:“父皇,儿臣今日去沈府玩,听沈知微讲了好多她祖父的事呢。”
皇上舀粥的动作顿了顿,笑着问:“哦?沈少卿家的姑娘,还知道些什么故事?”
萧令薇眨了眨眼,语气更显随意:“她祖父当年在边关,见过好多事呢。说边关的将士们最苦,冬天天寒地冻,粮草要是不顶用,就只能啃干硬的饼子。还说呀,粟米和干肉最耐存,放好久都不坏,比那些新鲜蔬果顶用多了。去年冬天雪大,就是靠这些才撑过来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讲趣事,可目光却悄悄留意着父皇的神色。
皇上握着银勺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沉吟,随即笑着点头:“倒是些实在话。边关艰苦,粮草确实得选耐存的。”
见父皇接了话,萧令薇连忙趁热打铁,声音又软了些:“父皇,儿臣听沈知微说,现在漠北的草场长得好,她祖父以前说,北狄人总爱‘逐水草而居’,要是粮草跟不上,将士们可就难了。您要是有空,能不能让户部多备些粟米和干肉,快点送到边关去呀?别让将士们等着着急。”
她说完,还轻轻拉了拉皇上的衣袖,带着点小女儿的依赖。
皇上看着女儿娇俏的模样,心里忽然觉得爱玩的小姑娘长大了。
他伸手揉了揉萧令薇的头发,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郑重:“薇儿有心了。你说的这些,父皇知道了,会让户部抓紧办的。”他没点破女儿的小心思,却也暗暗记下了。
萧令薇见父皇应下,心里瞬间松了口气,连忙舀了勺杏仁粥塞进嘴里,香甜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连带着心里的石头都落了地:“父皇最好了。”
晚膳吃得慢,父女俩又聊了些宫闱琐事,晚膳就在这轻松的氛围里结束。
回到自己寝宫,卸了钗环,刚在梳妆台前坐下,脑海里反复跳跃着沈知微说的话,虽说已经跟父皇提过,但心里还是有一点担忧。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
“公主,夜深了,该歇息了。”锦儿上前为她拢了拢披风。
这一夜,萧令薇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她一会儿梦见沈知微捧着《边地志》跟她说边境的事,书页上的墨迹都透着忧色;一会儿梦见边关的将士们穿着单薄的铠甲,在寒风里啃着干硬的饼,嘴角都裂了口子;一会儿又梦见太液池的荷花盛开,她和知微穿着一样的素色襦裙在池边笑,可笑着笑着,就看见远处狼烟升起,染红了半边天,吓得她一下子醒了过来。
直到天快亮时,她才抱着枕头,迷迷糊糊地睡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