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七年暮春,靖王府家的百花开的正盛,正好靖王的祖母才从老宅回来,就趁着百花齐放之际在府中设了百花宴,邀请各家官员子弟和家眷赏春,也热闹热闹。
宴会中的闲谈笑语混着远处的琴音,热闹却不嘈杂。
裴砚刚避开几位前来攀谈的官员,正倚着亭边栏杆上清静一会,便见沈慕安端着茶盏从花丛中走过来。沈慕安笑着拱手:“裴兄,可算找着你了。前几天读你那篇《江南民生策》,里面论及漕运苛捐的见地,字字恳切,实在让人佩服。尤其是你写的‘胥吏剥肤,农户泣血’。”
裴砚亦拱手回礼,唇角漾起浅浅的笑意:“沈兄过誉了,不过是亲眼所见、据实而写罢了。那些农户的苦,若不写进策论里,怕是这辈子都传不到陛下跟前。倒是你前几日在诗会上作的《牡丹赋》,辞藻清丽又不浮夸,‘艳骨凝霜香浸月,姚黄魏紫竞春辉’那句,把牡丹的风骨都写活了。”
“不过是凑趣之作,哪及得上裴兄策论里的风骨。”沈慕安笑着侧身,与他并肩倚栏,“对了,前几日我见你在翰林院整理江南民情札记,可是在为彻查漕运做准备?”
“正是。”裴砚点头,“太子殿下已嘱托我,将沿途记下的农户证词、小吏克扣的明细一一整理成册,后续查案时也好有个依据。只是江南漕运牵扯甚广,怕是要费些时日。”
二人正聊得起劲,话锋从江南民情转到京中诗坛,又谈及近年科举取士的偏向。沈慕安感叹如今考题愈发偏重实务,裴砚则觉得这般变化挺好的,能让学子们少些空谈、多些务实。忽然看到亭外脚步声轻响,一道月白身影走来,正是太子萧景琰。
“太子殿下来了。”沈慕安低声提醒,连忙收了话头。
二人连忙整理衣袍,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臣裴砚(沈慕安),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萧景琰抬手示意,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迈步走进亭中,目光扫过亭内盛放的“赵粉”,笑着道,“你们倒会寻地方,这牡丹亭视野最好,既能赏花,又能避些喧嚣。方才还听人说,慕安正四处找景行讨教诗文,怎么在这儿聊上了?”
沈慕安直起身,笑着回话:“回殿下,臣方才正与裴兄聊他的《江南民生策》,也讨教了些江南文风,京中读书人笔下总少了几分乡野间的鲜活气,裴兄的文字里,倒满是烟火气与赤诚。”
“景行的文字,贵在‘真’字。”萧景琰走到亭中石桌旁坐下,示意二人也坐,指尖轻捻桌上一枚青梅,语气带着赞许,“他那策论我反复读了三遍,没有半句虚言,连父皇都赞他‘有古代贤臣的风骨’。对了,景行,你整理的江南民情札记,可有眉目了?”
裴砚躬身回道:“回殿下,已整理大半,只剩最后几户农户的证词待核对。预计明日便能呈到殿下案前。”
“好。”萧景琰点头,眼中带着几分凝重,“漕运一事关乎民生,不可拖延。昨日我已与户部尚书商议,抽调几位清廉的官员,待你的札记呈上,便一同南下查案。你初入仕,经验尚浅,此番南下,多向老臣们学学查案的分寸,切记‘刚而不躁、稳而不拖’。”
“臣谨记殿下教诲。”裴砚拱手应道,神色愈发郑重。
沈慕安在一旁补充:“殿下放心,裴兄心思缜密,又肯沉下心来体察民情,此番南下定能不负所托。若有需用到臣的地方,殿下尽管吩咐就是。”
萧景琰笑着拍了拍二人的肩膀:“你们都是京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互帮互助是应当的。今儿是百花宴,暂且别谈这些烦心事,好好赏春才是。”
三人正围坐在亭中石桌旁闲谈,忽闻亭外廊下传来一阵细碎的笑语,先是什么东西轻撞的脆响,再是沈知微温软的劝声:“公主,你慢些拆,这香囊是绣给太后的,拆坏了可就补不回来了。亭边有青苔,仔细脚下。”
“怕什么,我就看一眼里面的香料,你瞧亭外这‘姚黄’开得多旺,摘两瓣花瓣塞进去,香味肯定更清透。”萧令薇的声音带着雀跃,跟着便是银铃“叮铃”轻响,像是脚步在廊下跳着走。
萧景琰闻声转头,眼底立刻漾起纵容的笑意:“定是永安,又在胡闹。”
裴砚与沈慕安亦侧身望去,只见萧令薇一身水粉色罗裙,裙摆绣着缠枝莲纹,腰间银铃随脚步轻晃,发间赤金点翠钗垂着细珍珠,鬓边别着朵带露白牡丹。她正攥着个绣着缠枝莲的青缎香囊,指尖捏着半片刚摘的牡丹花瓣,要往香囊里塞;沈知微身着月白襦裙,步态温婉地跟在一旁,伸手轻轻按住她的手腕,眼底满是无奈的笑意。
“知微你别拦我,就一片花瓣,皇祖母肯定瞧不出来。”萧令薇晃了晃手腕,语气带着撒娇的意味,“昨儿听御膳房说,皇祖母近来总是嫌香膏味太浓,这牡丹香清淡,正合她心意。”
沈知微无奈摇头,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公主好心是好,可这香囊是按规制绣的,私加花瓣若是被嬷嬷瞧见,又要念叨你不懂规矩了。再说,刚摘的花瓣带露,会把香囊衬布弄潮的。”
萧令薇撇了撇嘴,终究还是把花瓣丢在亭边草丛里,随手将香囊塞回袖袋:“好吧好吧,听你的。不过说好了,等会儿讨了花籽,你得陪我去我院子里种,我怕我种不好,又被皇兄笑‘手笨’。”
“自然陪你。”沈知微浅笑着点头,目光瞥见亭中的太子三人,连忙拉了拉萧令薇的衣袖。
“呀,皇兄。”萧令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立刻眼睛一亮,拽着沈知微的手就快步跑向亭中,脚下险些在青苔上打滑,银铃声一路响到亭内。
“皇兄。”她一进亭便松开手,蹦跳着凑到太子身边,语气雀跃得像只雀儿,“你可算来了。方才我跟知微在西院看‘魏紫’,引了好多彩蝶,有只粉蝶竟停在我鬓边的牡丹上,知微还笑我,说我比花还招蝶呢。后来我们去寻靖王哥哥要花籽,他说等你来了再给,非要我来催你。”
说着瞥见一旁的沈慕安,她笑着点头招呼:“沈大哥也在呀?方才没瞧见你,还以为你没来呢。你家知微总管着我,连片花瓣都不让我塞香囊里,回头你可得替我说说她。”
沈慕安拱手浅笑:“见过长公主殿下。臣刚寻着裴兄,在亭中聊诗文呢。知微也是为你好,怕你又被嬷嬷念叨。”
沈知微随后上前,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萧景琰笑着点了点头,侧身指了指裴砚,对萧令薇道:“来,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新科状元裴砚,字景行,前几天我跟你提过的,文章扎实,性子也沉稳,此番南下查漕运,还要靠他多费心。”
接着又转向裴砚,温声道:“景行,这位是便是永安公主,我皇妹。”
裴砚郑重躬身行礼:“臣裴砚,见过永安公主。”这便是那日清雅楼外见到的永安公主。只是那日车帘后听着,语气带着威严,今日瞧着,倒全然是另一番模样,声音比那日更温润,阳光落在她脸上,连眉眼间的娇憨都透着暖意,比那日多了几分鲜活气。
“裴大人不必多礼。”萧令薇规规矩矩地回了一礼,一双清亮的眼睛看过一旁的裴砚,带着几分礼貌的疏离,“皇兄这些日子总提你,说你‘不恋虚名、只念百姓’,还夸你写的策论,比好些大臣的奏折都要实在。不过我听人说,写策论都要捡好听的话说,你怎么敢把百姓受的苦都写上去呀?就不怕父皇看了不高兴?”
“臣所言皆是亲眼所见,百姓苦楚本就该让陛下知晓,谈不上怕不怕。”裴砚语气平和,眼底带着几分坚定。
“坐吧,别总站着。景行,你也坐,咱们闲聊不必拘着朝堂上的规律。”萧景琰看他们聊这么多,便笑着说。
裴砚谢过太子坐下,刚端起茶杯,就听萧令薇开口问道:“哦?听说裴大人是江南人?皇兄说你南下赴考时,特意绕路看了运河边的百姓生计,这话是真的?”
裴砚心头微微惊讶她会这样问,放缓语气回道:“回殿下,确有此事。沿途见农户们被漕运苛捐压得喘不过气,实在不忍,便多留了几日,记了些实情。”
萧令薇往前凑了凑,眼里的好奇更甚,“那你说的‘润漕银’‘过闸钱’,真能刮走农户大半的收成?我原先听宫里老嬷嬷说,江南是富庶之地,怎么会这般苦?”
“富庶是城郭里的景象,乡间农户的难处,轻易不会传到京里来。”裴砚温声道,“有位老农,就靠半亩地的谷子换冬衣,胥吏一伸手,就刮走了三分之二,最后只能抱着空粮袋哭。”
萧令薇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裙摆绣线,轻声道:“竟真有这样的事……皇兄说你递的札记,父皇看了都动了气,要彻查漕运司,是真的吗?”
“确是陛下圣明,已下旨让太子殿下牵头查案。”裴砚欠身回道。
萧景琰在一旁笑着插话:“你这丫头,平日里不爱听这些,今日倒问得仔细。”
“皇兄赏识的人,我自然要多问问。”萧令薇抬眼笑了,又恢复了几分娇俏,“免得你看走眼,把不靠谱的人当宝贝。”
正说着,从不远处走来的靖王笑着说:“永安这是在替你皇兄考察臣子呢?刚刚还跟我念叨,说‘皇兄夸的人,得好好瞧瞧’。”裴砚和沈慕安他们见到靖王赶忙起身行。
“靖王哥哥别打趣我了。”萧令薇轻哼一声。
“有吗?没有吧。”靖王眯起眼睛笑着说。
沈知微在一旁敛衽浅笑,轻声补充:“公主方才还跟我猜,裴大人定是位满脸皱纹、不苟言笑的老学究呢。”
“知微。”萧令薇拍了她一下,转头又对裴砚摆了摆手,“你别听她们胡说,我就是好奇,兄长素来眼高,能得他说一句‘踏实’,可比考个状元还难吧。不过今日一看,果然如皇兄所说。”
“你啊。”萧景琰笑着点点她,萧令薇转头对他笑了笑。
“对了裴大人,”萧令薇又想起什么,好奇地问道,“江南除了百姓的事,是不是还有好多好玩的?我听人说江南有乌篷船,还有好多好吃的点心,像桂花糕、梅花酥之类的,是不是真的比御膳房做的还好吃?”
裴砚失笑:“回殿下,江南点心多带清甜,各有风味,御膳房的手艺自然是顶尖的,只是江南点心多了几分乡野的新鲜气。”
“那我以后一定要去江南看看。”萧令薇攥了攥拳头,转头拉着沈知微的胳膊,“知微,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你陪我坐乌篷船,吃桂花糕,再去看裴大人说的那些开在篱笆旁的桃花。”
沈知微浅笑着点头:“好,等殿下得空了,咱们便求陛下恩准,一同去江南看看。”
萧景琰见她越聊越起劲儿,笑着岔开话题:“好了,再聊下去,靖王的花籽可真要被别人讨走了。你不是急着要花籽种在院里吗?”
“你再不快点,可就要被人讨走了。”靖王哈哈笑着。
“哎呀,差点忘了!”萧令薇一拍脑门,立刻拉着沈知微起身,“靖王哥哥,你怎么不给我留一点啊。知微,咱们快些走,晚了可就被李尚书家的小姐讨走了,上次她就抢了我最喜欢的‘赵粉’花苗!”
沈知微亦起身,柔声向几人告罪:“殿下、裴大人失陪了。”
靖王亦起身向太子行礼,对裴砚和沈慕容点点头,“太子殿下,微臣也要先失陪了。”裴砚和沈慕安起身回礼。
“去吧去吧。”萧景琰笑着点头,“亭外路滑,慢些走,别再跑。”
“知道啦。”萧令薇摆了摆手,拉着沈知微的手转身跑出亭外,三人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花丛里。
裴砚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地弯起。沈慕安在一旁笑道:“公主性子还是这般跳脱,心里藏不住话。”
萧景琰失笑:“她呀,就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小家伙,倒也活得通透。”
三人相视一笑,重新拾起话题,从江南的风土人情聊到京中近来的趣事,亭内温酒香混着牡丹香,愈发清甜。日头渐渐西斜,远处的琴音渐渐歇了,换作侍女们收拾桌案的轻响,百花宴已近尾声。
萧景琰抬头看了眼,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景行,明日把札记送到东宫,咱们再细商南下查案的章程。”
“是,殿下。”裴砚起身拱手应道。
沈慕安亦随之起身:“臣送殿下一程。”
“不必多礼,你们自便。”萧景琰摆了摆手,带着侍从缓步离去。
亭中只剩二人,沈慕安望着太子远去的方向,笑着对裴砚道:“裴兄,今日一叙,倒比在翰林院议事畅快多了。改日若得空,不如来舍下小坐,家父也想与你聊聊江南漕运的细节。”
裴砚拱手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改日我定携札记登门叨扰。”
二人又闲谈了几句诗文,便各自转身寻自家亲眷。裴砚刚走出牡丹亭,就见萧令薇正拉着沈知微走在不远处的花径旁,手里捧着两个青布小包,显然是讨来的花籽分了份出来。
“裴大人!”萧令薇瞥见他,扬声招了招手,语气里满是孩子气的雀跃,“你等会儿!”
萧令薇快步跑过来,把其中一个布包塞到裴砚手里,“靖王哥哥给的花籽太多,我跟知微分不完,这包‘姚黄’便送给你了。”
裴砚握着布包,指尖触到颗粒饱满的花籽,温声道:“多谢殿下。江南水土湿润,花许是开得更盛些,回头若发芽开花,我便来告知殿下。”
“好啊。”萧令薇笑得眉眼弯弯,转头拉过沈知微,“走了知微,沈大哥该等急了。咱们明日就去种,定要比李尚书家小姐种的长得好。”
沈知微无奈应着,临走前对裴砚轻轻颔首示意,二人的身影很快隐在渐浓的花影里,银铃声随着脚步渐远,只剩晚风卷着牡丹香飘过来。
裴砚望着手中的布包,失笑摇了摇头,将其妥帖收进袖中,转身寻了侍从,吩咐道:“备车,回府。”
另一边,沈慕安正站在府门前的马车旁等候,见二人走来,笑着迎上前:“可算寻着你们了,父亲已在车中歇着了。”
“沈大哥,你瞧。”萧令薇举着手里的花籽包,语气雀跃,“靖王哥哥给的‘姚黄’籽,说是江南新收的,明日你可得让知微来帮我种,我怕我埋太深,它长不出来。”
沈慕安失笑:“放心,明日一早我便送她去公主府,顺带捎些腐熟的花肥来,保准让它长得比别处旺。”
“就知道沈大哥靠谱。”萧令薇笑着说,转头对沈知微道,“那我先回宫啦,明日你早些来,咱们一起等着花籽发芽。”
“嗯,公主路上慢些。”沈知微目送她登上公主车驾,帘幕落下后,才与沈慕安一同上车。
马车缓缓驶动,沈知微望着窗外掠过的朱墙,轻声道:“今日见裴大人,倒真如太子殿下所说,是个踏实人。”
沈慕安点头:“他性情刚正,又肯体恤百姓,此番南下查漕运,定能查出些眉目。父亲常说,如今朝中缺的便是这般不恋虚名的人。”
兄妹二人闲聊着京中事,马车碾过落英,驶向沈府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