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公主在三天后启程返回王都。临行前,她如愿见到了圣德里安。会面在亚历克西斯的“陪同”下进行,短暂而正式。
公主殿下的感谢真挚而优雅,但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忧愁,既为了父王的病情,也为了这城堡里日益紧张的局势,或许……还有对她与亚历克西斯之间那纸婚约未来的迷茫。她深深看了圣德里安一眼,那眼神复杂,包含着感激、同情,以及一丝无言的嘱托。
圣德里安能感受到她的善意,也只能回以平静的祝福。在这个人类女性身上,他看到了与亚历克西斯截然不同的、柔软而坚韧的光芒。
伊莎贝拉离开后,城堡仿佛变得更加空旷和冷寂。亚历克西斯似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应对内外的压力上。他变得更加忙碌,与心腹们在书房和地下实验室密谋到深夜,城堡内的军队调动也愈发频繁。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但他依旧保持着每日探望圣德里安的习惯,仿佛这是一种必须完成的仪式。有时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处理公文,或是凝视着跳跃的炉火,一言不发。塔楼的房间成了他喧嚣野心世界里一个奇异的避风港,尽管这个避风港本身,就是他一手打造的囚笼。
圣德里安能感觉到亚历克西斯身上散发出的疲惫与紧绷。有那么一两次,在亚历克西斯靠着椅背小憩时,圣德里安会停下手中摩挲琥珀的动作,静静地观察他。褪去了平日里的冷硬与算计,沉睡中的亚历克西斯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凌厉,但那份攻击性却减弱了许多,显露出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真实的倦怠。
圣德里安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的治愈白光在指尖萦绕了一瞬,又悄然散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或许是出于对“生命”本身的怜悯,哪怕这个生命正试图禁锢他。
亚历克西斯并未真正沉睡,他能感受到那道落在他身上的、平静的目光。他没有睁眼,却奇异地感到一种安抚。这种无需言语的、近乎静谧的陪伴,是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体验过的。不需要勾心斗角,不需要权衡利弊,只是存在本身,就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
然而,这种隐秘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随着教会压力的增大和边境局势的紧张,亚历克西斯的耐心似乎在一点点耗尽。他开始更直接地要求圣德里安“展示”力量,甚至带来一些受伤的动物,或是从地牢里提来伤势不重的囚犯,美其名曰“练习”,实则是在测试和记录圣德里安治愈力的极限与消耗。
圣德里安每次都沉默地照做了,但他眼中的疏离感,也随之加深。他能感觉到,那块曾经带来一丝温暖的琥珀,似乎也无法驱散亚历克西斯行为中透出的冰冷。他们之间那短暂缓和的关系,再次蒙上了阴影。
一个月光格外皎洁的夜晚。亚历克西斯因一桩军务上的挫败而心情恶劣,他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和淡淡的酒气,来到了塔楼。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坐下,而是径直走到窗边,与站在那里的圣德里安并肩而立,目光锐利地扫过窗外。
“尤利西斯又派来了使者,”他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这次是正式公文,质问我是否窝藏了‘教会遗失的圣物’,并要求进入城堡搜查。”
圣德里安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知道,“圣物”指的就是他。
“你怎么回答?”他轻声问。
“我让他滚了。”亚历克西斯冷笑,语气带着一种暴戾的快意,“我的领地,还轮不到教会指手画脚。”
他转过头,冰蓝色的眼眸在月光下灼灼逼人,带着酒意和压抑的怒火,紧紧锁住圣德里安:“你听到了吗?圣德里安。外面所有人都想得到你,利用你,或者毁掉你。只有在这里,在我身边,你才是安全的。”
他的话语充满了占有式的宣告,仿佛圣德里安是他领地的一部分,是他不容他人觊觎的所有物。
圣德里安迎着他的目光,琥珀色的眼眸在月华下清冷如泉。“安全?”他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平静无波,“像这只虫子一样吗?”他抬起手,掌心躺着那块金色的琥珀,里面的小虫永恒地凝固着。
亚历克西斯的目光落在琥珀上,瞳孔微缩。圣德里安的比喻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用权力和掌控构筑的防御。一股无名火起,混合着被看穿心思的恼怒,以及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慌——恐慌于圣德里安眼中那越来越明显的、即将脱离他掌控的平静。
他猛地伸手,抓住了圣德里安拿着琥珀的那只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
“至少在这里,你是活的!”亚历克西斯的声音压抑着情绪,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而在他们手里,你只会变成真正的标本!或者……像在尤利西斯手里那样,被拆解、研究,直到耗尽最后一丝价值!”
他靠得极近,酒气和身上惯有的冷冽气息将圣德里安包裹。冰蓝与琥珀再次近距离对视,这一次,没有了之前的微妙,只剩下对峙的张力。
圣德里安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人类眼中翻涌的怒火、野心,以及那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绝望的占有欲。手腕上传来的力度很大,有些疼,但他却奇异地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扭曲的维系。
“你害怕失去我,”圣德里安陈述着,不是疑问,而是平铺直叙的事实,“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的力量。”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亚历克西斯的头上。他猛地松开了手,像是被烫到一般。他看着圣德里安手腕上被自己捏出的红痕,又看向对方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一种前所未有的狼狈和失控感席卷了他。
“你什么都不懂!”亚历克西斯低吼一声,几乎是仓促地转身,摔门而去。脚步声在石砌走廊里回荡,带着暴戾的余韵。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清冷的月光。
圣德里安缓缓低下头,看着掌心那块依旧温热的琥珀,以及手腕上清晰的指痕。那里还残留着亚历克西斯掌心的温度和力度。他不懂人类复杂的情感,但他能感觉到,亚历克西斯刚才的愤怒,并不仅仅源于被冒犯的权威。
那里面,掺杂了别的东西。一些黑暗的、炽热的、连拥有者自身都感到困惑和愤怒的东西。
他走到窗边,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铁栏上,望着天边那轮孤寂的明月。月光无声地流淌,仿佛在吟唱着一首无人能懂的诗篇,关于囚笼,关于占有,关于两个迷失在各自命运中、爱而不自知的灵魂。
影与月,交织出愈发浓重的情愫,也预示着更加激烈的风暴即将来临。亚历克西斯的占有欲在压力下扭曲膨胀,而圣德里安的内心,也在悄然发生着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变化。那条情感的暗线,在矛盾与冲突中,被拉扯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