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图书馆的那次偶遇，像一滴落入滚烫油锅里的水，在我平静的心湖上炸开了锅。那瓶他递过来的矿泉水，我一直没舍得喝，就摆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瓶身上还贴着一张小小的便利贴，写着“谢谢”。

这小小的涟漪很快就被社团聚餐的消息彻底搅成了滔天巨浪。

为了庆祝第一次拉练圆满结束，也为了欢迎新社员，赵倩在群里发了通知，周五晚上在学校西门外那家生意最火爆的“蜀道山”火锅店聚餐。

“火锅！”林晓看到消息，眼睛亮得像发现了新大陆，“念念，你的脚刚好，正好吃点辣的，发发汗，活血化瘀！”

我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歪理，忍不住笑了。我的期待和紧张，其实跟火锅一点关系都没有。

周五晚上，我们到包厢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大半的人。热气腾腾的铜锅在桌子中央咕噜咕噜地冒着泡，红油汤底里翻滚着鲜红的辣椒和花椒，辛辣又霸道的香气瞬间包裹了全身。陈阳和赵磊正扯着嗓子划拳，输的人仰头灌下一大杯啤酒，引来一阵阵哄笑，整个包厢里闹哄哄的，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陆屿就坐在主位上，离喧闹的中心不远不近。他今天穿了一件很简单的米色针织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火锅升腾起来的白色蒸汽模糊了他的轮廓，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比平时柔和了许多。他没有参与划拳，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身边有人跟他说话，他会侧过头，嘴角带着一丝很淡的笑意。

“走走走，坐那边去！”林晓不由分说地拉着我，挤到了一个紧挨着赵倩的位置坐下，而我的斜对面，正好就是陆屿。

这个位置让我如坐针毡。我只能埋头假装认真地研究菜单，用眼角的余光感受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拿起公筷，给身边的赵倩夹了一筷子刚烫好的毛肚，动作自然流畅。赵倩笑着说了声谢，他也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苏念学妹，脚好利索了没？来，多吃点肉，补补！”赵磊嗓门洪亮，他端着一盘肥牛，热情地就要往我面前的清汤锅里倒。

“哎哎哎，赵磊你悠着点！”林晓一把按住他的手，“念念她刚能走路，你别把她吓着了。她吃不了多少。”

“没事没事，多吃点好得快！”赵磊憨厚地笑着，还是拨了一半的肥牛到我锅里。

我小声说了句谢谢，心里却有些发窘。这种热闹的场合，我总是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像一个误入派对的局外人。

酒过三巡，包厢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陈阳已经喝得双颊泛红，他端着酒杯，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把揽住陆屿的肩膀：“各位各位，静一静！我有话说！”

所有人都停下筷子，看向他。

“咱们这次拉练，最大的功臣是谁？是我们社长，陆屿！”陈阳大着舌头喊道，“他不仅指挥有方，还发扬了无私的奉献精神，亲自把我们受伤的小学妹从山上背了下来！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登山精神！来，为了我们社长的英雄事迹，大家走一个！”

“好！”众人轰然叫好，纷纷举杯。

我窘迫地恨不得把头埋进滚烫的锅底里，脸颊烧得比红油汤还烫。

陆屿无奈地拍掉陈阳搭在他肩上的手，端起自己的杯子，里面是半杯啤酒。他站起身，环视了一圈，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然后对大家说：“是团队合作的结果，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敬大家。”

他仰头，将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动作干净利落。

“不行不行，光社长喝怎么行！”赵磊也跟着起哄，他端着两个倒满了啤酒的杯子，走到了我面前，“苏念学妹，你作为本次事件的另一位主角，也必须得表示表示啊！”

我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我……我不会喝酒。”

“哎，啤酒不算酒，就跟喝水一样！”赵磊把其中一个杯子硬塞到我手里，冰凉的玻璃杯壁激得我一哆嗦，“来，你跟社长，必须得喝一个！”

“对对对！”陈阳在旁边煽风点火，笑得不怀好意，“光喝一个多没意思，要喝就喝交杯酒！这叫‘革命友谊交杯酒’，庆祝我们社团结下了深厚的战斗情谊！”

“交杯酒！交杯酒！”

包厢里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跟着起哄，拍着桌子，吹着口哨。林晓也在旁边捂着嘴偷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端着那杯冰凉的啤酒，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感觉自己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囚犯。我的脸烫得吓人，低着头，只敢盯着自己脚尖，恨不得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能感觉到陆屿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的意味。完了，他肯定觉得我麻烦透了，不仅拖累团队，现在还让他陷入这种尴尬的境地。

就在赵磊还在起哄“快点快点，社长你主动点啊”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稳稳地盖在了我握着的酒杯上。

是陆屿。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我身边，手掌宽大而温热，完全覆盖住了我的手背和冰冷的杯口，隔绝了所有喧闹的视线。

“她还小，喝不了酒。”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沸水里的石子，瞬间让整个包厢安静了下来。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赵磊愣住了，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中：“啊？社长，开个玩笑嘛，就一点啤酒……”

陆屿没有理他。他转过头，看着我，目光沉静。然后，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从我僵硬的手指中拿走了那个酒杯。

他拿起桌上一瓶没开封的橙汁，拧开盖子，倒了满满一杯，然后把那杯橙黄色的液体，重新放回了我的手里。

“你喝这个。”他说。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头看向还愣着的赵磊和陈阳，端起他自己那杯刚被陈阳重新满上的啤酒，淡淡地说：“她的我替了。这杯，我跟你们喝。”

说完，他甚至没等两人反应，便仰头将满满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几秒。

包厢里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喝完酒，面不改色地放下杯子。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陈阳。他夸张地“哇”了一声，一巴掌拍在赵磊背上：“行了行了，没看见我们社长护犊子呢？你还在这儿杵着干嘛！欺负小学妹算什么本事，来，跟我喝！”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赵磊，重新回到了划拳的战场。包厢里的气氛像是被按下了重启键，瞬间又恢复了刚才的喧闹。仿佛刚才那段插曲，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玩笑。

可我知道不是。

我低着头，双手捧着那杯橙汁。杯壁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暖暖的，一直熨帖到我的掌心深处。我能感觉到林晓在我旁边，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我，但我没有抬头。

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向斜对面的陆屿。他已经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正被几个老社员围着说话。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好像刚才那个挡在我身前，替我挡下所有喧闹和尴尬的人，根本不是他。

可我分明看到了，在他垂下眼帘，端起茶杯喝水的时候，他那微微泛红的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