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表面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不过旬日，数道来自东南沿海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带着海腥气的惊雷，接连炸响在紫宸殿上！
“报——！浙州沿海三镇遭倭寇与海盗联合袭击，镇守官兵死伤惨重，粮仓被焚，百姓遭屠戮逾千！”
“报——！泉州港外漕运补给船队遇袭，护船水师一触即溃，粮船被劫五艘，押运官兵悉数殉国！”
“报——！松江府外海出现大批疑似倭船，游弋不去，沿海州县震动，商路几近断绝！”
一道道染血的军报，将东南海疆糜烂、倭患猖獗到何等触目惊心的地步，赤裸裸地摊在了朝堂衮衮诸公面前。
一时间，朝野哗然！
北境战事的硝烟刚刚散去，东南海疆又起烽火！而且，倭寇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袭击官船、劫掠漕粮，甚至屠戮州县，这简直是对大周国威的赤裸挑衅！
皇帝谢琮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狠狠将一份军报掷于御案之上，声音如同压抑着风暴：“众卿！东南之事，尔等有何对策？！”
群臣面面相觑，武将愤慨，文官忧惧。
兵部尚书率先出列，面带难色：“陛下！东南水师承平已久，战船老旧，兵员不足，且……且听闻各级将官吃空饷、懈于操练之事屡禁不止，战力堪忧啊！仓促之间，恐难当大任！”
户部尚书也连忙诉苦：“陛下，北境战事刚息，赏赐、抚恤所费甚巨，国库空虚，若要整饬水师，征调大军，这钱粮……”
主和派官员更是趁机进言：“陛下，倭寇飘忽不定，来去如风，与其劳师动众，靡费钱粮，不若令沿海州县紧闭门户，加强戒备，再遣使严词斥责其背后……”
“荒谬！”一声清越而沉稳的断喝，打断了主和派的言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子谢珩出列，面沉如水，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些主张退缩的官员：“紧闭门户？任由倭寇在我大周疆土之上烧杀抢掠？斥责？倭寇若懂礼义廉耻，便不会行此禽兽之事！北境狄虏之患方平，东南海疆又起波澜，此乃国朝多事之秋，正需上下同心，共御外侮！岂能因暂时困难便畏缩不前，置东南百万生灵于不顾？！”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凛然正气，让那些主和派官员顿时哑口无言，面红耳赤。
龙椅之上，皇帝看着锋芒毕露、敢于直言的太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就在这时，都察院一位素以“耿直”闻名的御史出列，朗声道：“陛下！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倭患不除，国无宁日！然东南局势错综复杂，非强力不足以震慑！太子殿下于北境力挽狂澜，智勇双全，军功赫赫，威名远播！臣以为，唯有太子殿下亲临东南，总督沿海一切军政要务，持天子剑，节制水师及沿海诸军，方能整合力量，肃清海疆，扬我国威！”
他话音一落，立刻又有几名官员出列附和：
“臣附议！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正该借此机会历练政务，熟悉海事！”
“不错！殿下亲至，必能鼓舞士气，震慑宵小！”
“唯有殿下之威望，方能协调各方，厘清东南积弊！”
这些声音，听起来句句在理，充满了对太子的信任与推崇，仿佛东南危局，非太子不能解决。
谢珩冷眼旁观，心中雪亮。这几名出声附议的官员，看似中立，甚至有的平日还以“清流”自居，但其背后，隐隐都有着摄政王府的影子。这捧杀之计，来了。
果然，端立于百官之前的谢无极，此刻也缓缓出列，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向皇帝躬身道：“陛下，几位大人所言，确有道理。太子殿下经北境一役，已证明其非凡的统兵之能与临机决断之才。东南海防关乎漕运命脉，关乎国朝财赋，更关乎我大周海疆安宁，责任重大，非德才兼备、威望深重者不能胜任。太子殿下，确是不二人选。”
他将谢珩捧得极高，将东南局势说得极其重要且复杂，仿佛除了谢珩，无人能担此重任。若谢珩推辞，便是畏难，有负众望；若谢珩接受，便要深入那龙潭虎穴，面对未知的凶险与层层叠叠的地方势力勾结。
这是一道阳谋，逼着谢珩往火坑里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珩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应。
皇帝也看向他，目光深邃：“太子，你意下如何？”
谢珩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是一片沉静。他上前一步，目光扫过谢无极和那几名附议的官员，最后迎向皇帝，声音清晰而坚定：
“父皇，东南倭患，荼毒生灵，动摇国本，儿臣身为储君，责无旁贷！既然诸位大人如此信重，皇叔亦觉儿臣可堪此任，儿臣……愿往！”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接下了这烫手山芋！
此言一出，谢无极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虽然迅速掩去，但那瞬间的放松未能逃过谢珩的眼睛。
然而，谢珩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然，”谢珩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正如兵部、户部两位尚书所言，东南水师积弊已深，钱粮短缺亦是事实。儿臣若往，不敢空谈横扫，需得脚踏实地。故，儿臣有三请！”
他伸出三根手指，朗声道：“一请父皇授予临机专断之权，凡沿海五品以下文武官员，儿臣有权先撤后奏，以整饬吏治，统一事权！”
“二请父皇特拨内帑银五十万两，并准儿臣调用皇家船厂工匠、物料，优先用于打造、修缮战船，更新军械！钱粮不足，则事必不谐！”
“三请父皇准许儿臣，于北上精锐及京营中，自行挑选三千熟悉水性、骁勇善战之士，组建直属亲军，以为攻坚破锐之用！”
这三个要求，一个比一个惊人！临机专断之权，意味着他将在东南拥有近乎绝对的权力！调用内帑和皇家资源，等于绕开了户部和工部的掣肘！自行挑选精锐组建亲军，更是将兵权牢牢抓在了手中！
这哪里是去解决问题？这分明是借此机会，要去东南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王国！至少，在谢无极和部分朝臣看来，便是如此！
“殿下！此议万万不可！”立刻有谢无极一派的官员跳出来反对，“临机专断，权力过大，恐生弊端！内帑乃陛下私库，岂可轻动？自行募兵，更是于制不合啊！”
谢珩目光冷冷扫过那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事事掣肘，层层禀报，如何应对倭寇飘忽不定的袭击？如何厘清东南盘根错节的利益网？内帑不用以救国，存之何用？至于亲军，北境将士与倭寇作战方式迥异，若无一支熟悉海事、如臂使指的尖刀，如何破敌？”
他言辞犀利，直指要害，将那官员驳得哑口无言。
谢无极脸色微沉，他没想到谢珩不仅接了招，还反手将了一军，提出了如此苛刻的条件！若陛下准了，谢珩去了东南，便如同猛虎归山，再难制约！若不准，则显得朝廷支持不力，他日东南若再有失，便可归咎于朝廷掣肘。
他正要再开口，御座之上的皇帝却缓缓开口了：
“准奏。”
声音不高，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
“朕便授予你东南总督之职，持天子剑，总揽沿海五省军政，准你临机专断！内帑拨银五十万两，皇家船厂、将作监，一应人员物资，任你调用！京营及北境归来将士，由你遴选三千，组建直属亲军‘靖海营’！”
“谢父皇！”谢珩躬身领旨，目光坚定。
皇帝看着他，语气深沉：“珩儿，东南，便交给你了。莫要辜负朕，莫要辜负天下臣民之望。”
“儿臣，定当竭尽全力，扫清倭氛，靖平海疆！”
朝议已定，无可更改。
谢无极看着谢珩领旨谢恩的背影，袖中的拳头死死握紧，指甲几乎掐入掌心。
他本想将谢珩调离京城权力中心，推向东南险地，却没想到，反而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扩张势力、积累资本的天大机会！
失算了！
退朝之后，谢珩与谢无极再次并肩走出紫宸殿。
“恭喜殿下，又得重任。”谢无极脸上重新挂上温雅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寒意更甚。
“皆是父皇信重，亦是皇叔‘力荐’之功。”谢珩淡淡回道，特意加重了“力荐”二字。
谢无极眼角微微一抽，笑道：“殿下言重了，臣也是为国举贤。只是东南局势复杂，远非北境可比，殿下此去，还望……多多保重。”
“皇叔放心。”谢珩停下脚步，侧首看向他，目光幽深，仿佛能洞穿一切，“孤，定然会‘好好的’。毕竟，这京城，还有皇叔您……等着孤回来呢。”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
谢无极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宫道尽头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阴沉。
谢珩，且让你得意片刻。
东南那片海，能不能载动你这艘即将起航的巨舰，还未可知！
他拂袖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新的风暴，已在东南海疆上空，悄然凝聚。而京城的暗斗，并未因一方的暂时离开而停歇，反而进入了更为隐秘和激烈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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