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院的晨露还凝在青竹叶尖,苏昌河已将最后一件衣物叠进布囊。
指尖扫过囊底时,触到一片微凉的瓷瓶,他动作一顿,掀开布囊一角。
三四个贴着素色纸签的药瓶整齐码着,纸签上是百里东君那手歪歪扭扭的字迹,“毒药”“解药”,末尾还画了个不成形的酒坛。
他喉间发涩,想起昨夜窗棂外的动静。
那少年大概是揣着这些东西来来回回走了半宿,脚步声把院角的秋虫都惊得没了声息,最后却只在窗纸上印了个模糊的影子,什么都没说。
苏昌河捏着药瓶,指腹蹭过那稚拙的酒坛画,心底像被炉火烧过似的,暖得发疼。
“在看什么?”
古尘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苏昌河忙将布囊扎紧,转身时已敛去眼底的软意。
师父依旧穿着那件月白色的长衫,手里捧着个狭长的木匣,晨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竟比竹院的晨雾还要柔和。
“师父。”苏昌河躬身行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木匣上。
他习武二十余年,对兵器的气息最是敏感,那木匣里的东西,竟让他掌心隐隐发烫。
古尘走上前,将木匣递到他面前:“打开看看。”
苏昌河依言掀开匣盖,一柄长剑静静卧在绒布上。
剑鞘是雪白色的,上面刻着细密的云纹,剑柄处嵌着一块墨玉,刻着两个篆字“当归”。
他指尖抚过那两个字,忽然想起三日前的棋局。
那时他执黑棋,眼看就要将师父的白棋逼入绝境,古尘却突然落子在无关紧要的角落,慢悠悠道
“你武功已是同辈顶尖,差的从不是招式,是心境。下棋要懂隐忍,任棋盘风云变幻,心不能乱。”
后来师父才塞给他一本泛黄的秘籍,低声说“你那阎魔掌虽无反噬,却在五脏六腑留了暗伤,这青帝木皇功能替你慢慢调养。”
“这是我年轻时用的第一柄剑。”古尘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你要去南诀前路多险,带着它。会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到了那时你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苏昌河接过剑,入手竟比想象中轻,可剑柄传来的温度,却让他觉得沉甸甸的。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古尘又道:“想做的事就去做,若是实在撑不住了,就回来。师父本事不大,但给你撑腰,够了。”
这句话像颗石子,砸进苏昌河心底的深潭。前世他活在暗河里,世人皆骂他恶毒狠辣,唯有苏暮雨知道他重情。
可这三个月,师父从不过问他的过往,东君把他当成最亲的师兄。他们给的好,纯粹得让他心慌,却又忍不住贪恋。
他原本的计划,只是让暗河的兄弟能在阳光下行走,可现在,他想护着眼前之人还有那在门后不舍的人。
“师父,”苏昌河喉结滚动,“三年后……天外天的人若来寻您……”
“我自有应对。”古尘打断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只需顾好自己。”
这时,竹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百里东君抱着个酒坛站在门口,眼圈通红,却故意把下巴抬得老高:“师兄,这是我酿的第一坛酒,你……你路上喝。”
他说着,把酒坛往苏昌河怀里塞,声音硬邦邦的,却藏不住颤抖。
苏昌河接过酒坛,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酒香。他想起前几日,自己半开玩笑问东君,若他是无恶不作的恶人怎么办。
那少年当时拍着酒坛大声喊:“那我就天天看着你!有人伤你先过我这关,你要伤人,我就拦着反正你是我师兄!”
“东君,”苏昌河看着他通红的眼圈,轻声说,“等我回来,陪你喝这坛酒。”
百里东君别过脸,瓮声瓮气地说:“谁要等你……我还要跟师父学剑术,将来名扬天下,保护师父和你!”
苏昌河笑了笑,眼眶却有些发热。他最后看了一眼竹院,青竹、石桌、冒着热气的粥锅,还有站在院中的两个人。
这三个月的时光,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可他知道,他必须走了。
“师父,东君,保重。”苏昌河躬身行礼,这一次,弯得极深。
古尘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百里东君咬着唇,没再开口,却紧紧攥着衣角。
苏昌河直起身,将“当归”剑挎在腰间,抱着酒坛,转身踏上了通往南诀的路。
风卷着竹叶落在他脚边,他没有回头,却知道,那竹院里的两个人,会一直站在他身后,像一道温暖的光,照亮他接下来的黑暗路。
苏昌河牵着马走在南诀的官道上,风里忽然飘来一缕米香。
他勒住缰绳,抬眼望去前方三里外的土坡下,藏着个青砖黛瓦的小村庄,袅袅炊烟从错落的屋顶升起,混着柴火的暖意,竟让他想起了竹院的晨雾。
该是“烟溪村”了,他低声念着路人提过的名字,拍了拍马颈,催马往村子走去。
刚进村口,就见个挎着竹篮的大娘蹲在井边洗菜。
那大娘约莫五十岁,鬓角沾着些碎发,见苏昌河一身素衣、牵着骏马走来,先是愣了愣。
随即放下菜篮站起身,脸上堆起笑:“这位公子看着面生,是从外地来的吧?”
苏昌河翻身下马,将缰绳缠在旁边的老槐树上,拱手时目光温和:“大娘好,我从北离来,路上迷了方向,想在村里寻个落脚的地方,不知您可否指点一二?”
他生得眉目清俊,说话时声音平缓,那大娘越看越喜欢,拉着他的衣袖就往村东头走:“巧了不是!村东头“悦来栈”是我远房侄子开的,干净又便宜,我带你去!”
跟着大娘穿过几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巷,耳边渐渐传来人声。
有孩童追着蝴蝶跑过,手里还攥着半块米糕;有妇人坐在门槛上缝衣裳,嘴里哼着南诀的小调。
巷口的杂货铺前,掌柜正踮着脚往架子上摆酱菜坛,满村的烟火气裹着阳光,落在苏昌河肩上,竟让他紧绷了一路的脊背,悄悄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