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中心医院的住院部,消毒水气味像一层粘腻的薄膜,包裹着一切。
晏丞办了出院手续。几天没打理的胡茬冒出青色的影子,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换下那身皱巴巴的名牌衬衫,套上一件临时买来的黑色卫衣,把自己塞进一辆网约车的后座。
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男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他几眼,搭话道:“小伙子,来衡阳旅游啊?病刚好就出院,不多歇两天?”
晏丞没作声,只是偏头看着窗外。这座他待了不到七十二小时的城市,此刻在他眼里,只剩下灰蒙蒙的建筑和湿冷的空气。
手机震动,是秦峰发来的微信,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
【公司决定了,暂停你的一切活动。等《晚风遇骄阳》播出后的舆论反馈,再决定后续方案。你自己……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他被放弃了。
晏丞关掉对话框,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点开了微博。热搜榜上已经没了他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初阳工作室首个行程#。
点进去,是几张机场抓拍的高清图。
李沛恩穿着一件简单的驼色风衣,戴着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他身边跟着助理小陈,正低头帮他整理着领口。他的身姿挺拔,步履从容,即便在人群中,也像自带一束追光。
图片定位: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发布时间:一小时前。
晏丞的指尖停在屏幕上,那张照片被无限放大。他能看到李沛恩眼底的平静,那是一种暴风雨过后的,沉寂的平静。他要去试镜了。去演那个不需要爱情,只为家国大义而死的少年将军。
一股尖锐的恐慌,比胃痛更甚,攫住了晏丞。
他不能让李沛恩就这么走了。不能让他用这种方式,彻底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他还没有道歉,还没有解释,还没有……求他回来。
“师傅,”他哑着嗓子,对前排的司机说,“去机场。”
*
北京,东五环外的一处影视基地。
《长河落》的试镜棚内,空气凝滞得像块铁板。导演张启年坐在监视器后,眉头紧锁,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在他面前,刚刚结束表演的,是一位流量正盛的小生,此刻正满头大汗地站在场地中央,等待宣判。
“行了,回去等通知吧。”张启年挥了挥手,语气不耐。
小生如蒙大赦,鞠了个躬,仓皇离去。
副导演凑过来,低声道:“张导,这已经是第五个了。顾清明最后这场戏,太考验人了。要么演得太夸张,像唱戏;要么就面无表情,像个木头。”
“我要的是玉碎的声音,不是瓦片落地的动静!”张启年把剧本摔在桌上,“下一个!”
门被推开,李沛恩走了进来。
他脱掉了风衣,里面是一身简单的黑色练功服,衬得他身形修长,气质干净。他朝张启年和一众工作人员微微鞠躬,没有多余的寒暄。
“张导,各位老师好,我是李沛恩,试镜顾清明。”
张启年抬眼打量他,眼神锐利如刀。“知道试哪段吧?”
“知道。顾清明身中数箭,孤身战死城楼。”
“准备好了?”
“好了。”
场记板“啪”地一声脆响,试镜开始。
李沛恩闭上眼,再睁开时,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那不再是李沛恩,那是已经血战三日,守着一座孤城的少年将军顾清明。
他踉跄着,靠在道具城墙上,身上插着三支道具箭矢。他没有嘶吼,没有夸张的喘息,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胸口汩汩流出的“鲜血”。他的眼神先是有一瞬间的茫然,仿佛不明白这具年轻的、充满力量的身体,怎么就走到了尽头。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个极轻、极苦涩的笑。他想起了京城里等他凯旋的未婚妻,想起了出征前父亲的嘱托,想起了被他亲手斩于马下的、叛国的挚友。家国、亲情、道义、背叛……无数画面在他眼中闪过,最后都归于一片虚无。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那是敌军退去的方向。他赢了,但这座城,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的眼神,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空了下去。
那不是绝望,也不是不甘。那是一种燃尽了所有情感和生命力之后,彻底的、寂灭的空。像大雪落满山野,掩盖了一切痕迹。
他的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最后倒在地上,手还紧紧握着那把断枪的枪柄。他睁着眼,瞳孔里映着棚顶惨白的灯光,再无一丝神采。
整个摄影棚,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那双空洞的眼睛攫住了心神。他们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少年英雄的陨落,听到了那声玉碎的悲鸣。
张启年死死盯着监视器里的回放,忘了去拿手边的烟。
他要的就是这个。
就是这双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李沛恩才从地上慢慢坐起来,他对着导演的方向,轻声问:“导演,可以吗?”
张启年回过神,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对讲机,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具组,去给他量尺寸,戏服今天就得定下来!副导演,通知制片人,顾清明这个角色,定了!”
*
李沛恩走出影视基地的大门时,天色已经擦黑。北京的冬日,风是干冷的,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小陈快步跟上来,把一件羽绒服披在他身上,语气里是压不住的兴奋。
“沛恩哥,你太牛了!刚才张导看你的眼神,简直像捡到宝了!”
李沛恩拉上羽绒服的拉链,没说话。刚才那场戏,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不是在演,他是在献祭。他把那个爱着晏丞的自己,连同所有的痛苦、不甘和屈辱,一起献祭给了顾清明。
他死在了那座城楼上。
活下来的,是李沛恩。
他正准备上车,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马路对面一个蜷缩在公交站牌阴影里的人。
那人戴着黑色的口罩和鸭舌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那身形,那双即使在昏暗中也依旧熟悉的眼睛,化成灰晏丞也认得。
晏丞。
他竟然追到了这里。
他们的视线在冰冷的空气中交汇了不过一秒。
晏丞的眼神里,是狼狈,是乞求,是抓到救命稻草般的狂喜。
而李沛恩的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布景。
他收回视线,没有丝毫停顿,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开车。”
黑色的保姆车平稳地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很快就将那个小小的公交站牌甩在身后。
晏丞僵在原地,从衡阳到北京,跨越一千五百公里,十几个小时的奔波,换来的,就是这不到一秒的、冷漠的对视。
他像个笑话。一个追着太阳跑,却被太阳的光芒灼伤了眼睛的,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看着那辆车消失在路的尽头,车尾灯的红光,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北京的风灌进他空荡荡的胃里,也吹进了他空荡荡的心里。
他终于明白,李沛恩不是在演一个不爱他的人。
他是真的,不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