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房间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分不清白天黑夜。空气里,威士忌的甜腻与呕吐物的酸腐味混杂在一起,凝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恶浊。
晏丞蜷缩在地毯上,背靠着床沿,怀里抱着一个空酒瓶。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那条他自己发的微博,像一则公开的讣告,宣告着他所有体面和尊严的死亡。
评论区已经变成了狂欢的屠宰场。
【疯了,彻底疯了。】
【晏丞,你但凡有点骨气,就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笑死,当初利用人家的时候怎么不说‘是我错了’?现在看人飞升了,开始追悔莫及了?晚了!】
【大家别骂了,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深情,能让一个Alpha卑微成这样?(狗头)】
他麻木地划着,每一条评论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切割。他不在乎这些,他在找,像个在垃圾堆里翻找钻石的疯子,执拗地寻找着那个人的痕迹。
没有。
李沛恩的微博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他点开一个营销号的链接,标题是《深度复盘:从顶流CP到BE美学,晏丞到底输在哪一步?》。文章配了大量的图片和动图。他看到一张,是拍《垂涎》时,他发低烧,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李沛恩没去休息,就蹲在他旁边,用自己的手背,一遍一遍地试探他额头的温度,眼神里的担忧藏都藏不住。
这张照片他从没见过。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李沛恩曾那样小心翼翼地爱过他。
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他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他撑着冰冷的瓷砖,看着镜子里那个形容枯槁、双眼赤红的怪物,忽然感到一阵陌生的恐惧。
他会死在这里吗?
像一条没人要的狗,在腐烂发臭的垃圾堆里,无声无息地烂掉。
*
三天后,《长河落》在京郊的影视城举行了开机仪式。
红色的幕布前,香案高立,摄像机和长枪短炮将现场围得水泄不通。导演张启年带着一众主创上香祈福,场面庄重而盛大。
李沛恩就站在张启年身侧。
他已经换上了顾清明的戏服,一身暗银色的软甲,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和挺拔的肩线。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妆容很淡,只在眼尾用红色的眼线向上挑起一丝凛冽的杀气。他没有佩戴任何武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属于少年将军的,清冷孤绝的气场。
他一出场,现场的闪光灯就亮成了一片白昼。
“天哪,这就是顾清明吗?太贴脸了!”
“这气质绝了,清冷又易碎,我好像已经看到他战死的样子了……”
“跟之前演耽改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可塑性好强。”
媒体区的记者们窃窃私语,快门声此起彼伏。
仪式结束,是媒体群访环节。问题大多围绕着角色和剧本。李沛恩的回答得体而简洁,既表达了对角色的理解,又没有过分剧透。
就在环节即将结束时,一个娱乐周刊的记者突然抢到了话筒,问题尖锐而直接。
“沛恩你好,我们注意到,前几天晏丞老师在微博上发布了一条疑似向你求和的动态,引发了巨大争议。请问你看到了吗?对此你有什么想回应的?”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所有的镜头,都聚焦在李沛恩脸上,等待着他的反应。
小陈站在他身后,紧张得手心冒汗。
李沛恩握着话筒,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他甚至没有哪怕一秒钟的错愕或为难。
他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对着那个记者的方向,平静地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全场。
“谢谢你的关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所有的镜头,眼神清澈而坦荡。
“《长河落》是我成立工作室后接拍的第一部作品,顾清明也是我非常珍惜和敬畏的一个角色。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会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拍摄中,希望能不辜负张导的信任,和所有观众的期待。”
他说完了。
没有否认,没有承认,甚至没有提到“晏丞”这两个字。
他用最专业的态度,最无可指摘的言辞,将所有私人问题,都隔绝在了“顾清明”的世界之外。仿佛那个搅动了整个娱乐圈风暴的名字,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遥远的符号。
那是一种极致的、带着绝对力量的无视。
记者还想再问,张启年已经沉着脸拿过话筒:“今天的采访到此结束。我们剧组不回答任何与创作无关的问题。”
发布会结束,李沛恩在工作人员的护送下走向休息室。他走过长长的走廊,身上银色的甲片随着步伐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清脆,坚定,像踏在一条铺满碎冰的道路上,一往无前。
*
酒店房间里,电视上正在直播这场开机发布会。
晏丞就那么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当那个尖锐的问题被抛出时,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像个等待宣判的囚犯,期待着,又恐惧着李沛恩的回答。
哪怕是一句愤怒的斥责,一句冷漠的“不熟”,都好。
那至少证明,他还在李沛恩的情绪里,占有一席之地。
然而,李沛恩什么都没给。
他只是平静地,把他当成了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被他用一句关于工作的漂亮话,轻轻拂去。
晏丞看着屏幕里那个身披铠甲,眼神明亮坚毅的青年,一股巨大的、无力的恐慌将他彻底吞噬。
他终于看清了现实。
他不是输了,他是出局了。
李沛恩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新的篇章,而他,连做上一章注脚的资格都没有。
电视里,发布会已经结束,开始播放广告。欢快的音乐和明亮的画面,与房间里的死寂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晏丞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玻璃划破,已经结了暗色血痂的手。
他想起了李沛恩的手。那双手很漂亮,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那双手会给他剥橘子,会在他胃痛时帮他揉肚子,会在他睡着时,轻轻抚摸他的眉眼。
他慢慢地站起身,身体因为久坐不动而僵硬酸痛。他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午后的阳光毫无防备地闯了进来,刺得他眯起了眼。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
他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看着远处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的金色光芒。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一个没有他的李沛恩,依旧活得光芒万丈的世界。
他转身,走进浴室。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形容枯槁,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了洗手台上的剃须刀。
泡沫的清香,刀片划过皮肤的微凉触感,温热的水流。
他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他走出房间,叫来酒店的清洁人员,把房间里所有的酒瓶和垃圾都清理掉。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他很多年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喂?”
晏丞握紧手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清晰。
“爸,是我。”
“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