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听雪院的雪下了一整日,到了夜间,非但没停,反而更密了些。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将庭院、屋檐、那株老柿树都覆上了厚厚一层,映得窗外一片朦胧的亮白。万籁俱寂,只偶尔有积雪压断细枝的“咔嚓”轻响。
书房里却暖融如春。角落的兽耳铜炉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骨炭偶尔爆起一点火星,旋即湮灭,只留满室松木的淡香。李曦雪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斜倚在窗下的紫檀木榻上,身上搭着条半旧的狐裘毯子,手中捧着一卷摊开的《工部营造则例》,看得专注。
书页是泛黄的宣纸,上面用朱笔细细标注着水车、风箱的改良图样。这是她白日里批阅工部奏折时留下的疑问,关于如何提升边境军械作坊的效能。此刻夜深人静,正好细细推敲。她的指尖顺着图纸的线条缓缓移动,偶尔停顿,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几下,似在计算某个齿轮的咬合角度,周身气息沉静,唯有长睫在灯下垂下淡淡的影子。
“吱呀”一声轻响,书房门被推开一条缝,春桃端着个红漆托盘探头进来,见李曦雪还醒着,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小姐,都快子时了,您还看呢?灶上温着百合莲子羹,我给您盛了一碗,趁热喝点暖暖身子。”她将托盘放在榻边的小几上,碗里的羹汤莹白,冒着丝丝热气,旁边还配了一小碟蜜渍梅子。
李曦雪从书卷中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角,接过瓷碗。温热的羹汤滑入喉咙,带着百合的清甜和莲子的软糯,驱散了夜读的疲惫。“小雨睡下了?”她轻声问。
“早睡熟了。”春桃笑着,拿起火钳拨了拨炉中的炭火,让火烧得更旺些,“晚膳时还念叨,说小年要陪您守岁,结果自个儿练剑累了,沐浴完脑袋沾枕头就着了。孩子心性,到底贪睡。”
想起妹妹晚膳时叽叽喳喳说要在院里堆个大大的雪人,信誓旦旦要守岁,结果此刻酣睡的模样,李曦雪唇角不由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她放下碗,用银匙轻轻搅动着羹汤,目光落在窗外被雪光映亮的窗纸上,有些出神。
“小姐是在想北边的事?”春桃最是知她心思,轻声问道。白日里秦风来送军报,虽未明说,但那凝重的神色,春桃是看在眼里的。
李曦雪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年关近了,边关的将士们,也不知能否吃上一碗热乎饺子。”她的声音很轻,融在暖阁的静谧里,却带着千钧重量。永丰仓的隐患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头。北狄越是安静,这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便越是汹涌。她布下的网已经撒出,就等鱼儿触动,但这等待的过程,最是磨人。
“小姐放宽心,有您坐镇京城,有张将军守着雁门关,北狄翻不起大浪。”春桃宽慰道,又将那碟蜜渍梅子往她手边推了推,“您尝尝这个,是庄子上今秋新渍的,酸甜开胃。白日里小雨姑娘贪嘴多吃了两个,还让我瞒着您呢。”
李曦雪拈起一颗梅子放入口中,酸涩过后是绵长的回甘,确实生津。她看着春桃眼底不易察觉的忧色,知她担心自己劳神,便转了话题:“府里的年货可都备齐了?给各府的年礼,单子我瞧过了,没什么疏漏。破锋营将士们的年赏,让秦风核对清楚,务必在腊月二十八前发下去,让大家都过个丰足年。”
“都备齐了,小姐放心。”春桃一一应着,“给青云剑派玄清道长的年礼也备好了,明日一早就派人送出。小雨姑娘的新衣也裁好了,是您选的雨过天青色杭缎,她试穿时喜欢得不得了,在镜前转了好几个圈儿。”
主仆二人絮絮说着家常,炭火噼啪,灯花轻爆,时间在温言软语中悄然流淌。窗外风雪似乎也识趣地小了些。
又坐了一炷香的功夫,李曦雪觉得倦意上涌,便搁下书卷。“歇了吧,明日还要早朝。”她起身,狐裘毯子从膝上滑落,春桃连忙弯腰拾起,仔细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吹熄了书案上的灯,只留墙角一盏小小的长明烛火,晕开一团朦胧的光晕。李曦雪走到窗边,并未立刻关严,只是静静站着,望着窗外一片混沌的雪夜。寒风卷着雪沫从窗缝钻入,带来刺骨的凉意,却也让她的头脑愈发清明。
“小姐,仔细着凉。”春桃拿着件厚披风过来。
李曦雪摆摆手,示意无妨。她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内力在体内无声运转一周,驱散了那点寒意。她的目光仿佛穿透重重雪幕,越过高山峻岭,落在了遥远的北境。潞州永丰仓,雁门关,西域商路……一着着暗棋已布下,她现在需要的是耐心,是如同这冬日蛰伏般的沉静。
良久,她轻轻合上窗棂,将风雪彻底隔绝在外。室内重归温暖的寂静。
“春桃,明日早膳,我想吃鸡丝粥。”她转身向內间走去,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哎,好!我明儿个一早就熬上,用小火慢煨,定让粥糯滑鲜香。”春桃连忙应下,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小姐还能想着明早吃食,可见心是定的。只要小姐心定,这听雪院的天就塌不下来。
李曦雪躺下时,听见外间春桃轻手轻脚收拾碗碟、检查门窗的声音,最后是吹熄长明烛的细微动静。整个听雪院彻底沉入黑暗与寂静,唯有落雪声,成了这夜色唯一的注脚。
她合上眼,内力如春水般在经脉中缓缓流淌,滋养着四肢百骸。朝堂、边关、江湖的纷扰暂时远去,此刻,她只是这听雪院的主人,是李曦雨的姐姐。守护这方寸天地的宁静,让她有力量去面对外面更广阔世界的风刀霜剑。
雪,还在下。夜,还很长。但心灯不灭,便可静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