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清晨。雪在后半夜渐渐停了，天色将明未明，一片混沌的灰白。听雪院内万籁俱寂，积雪覆压万物，连那株老柿树的枝桠都显得臃肿沉默。唯有厨房的烟囱，极早地冒出了一缕极细的、几乎与天色融为一体的青烟，那是春桃已经开始忙碌的信号。
李曦雪是寅时三刻醒的。多年军旅和监国生涯养成的习惯，让她无需更漏，生物钟便精准地将她从深沉的睡眠中唤醒。室内暖意融融，炭火彻夜未熄，空气中漂浮着银骨炭特有的淡雅松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门缝渗进来的粥米清香。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在温暖的锦被里静静躺了片刻，听着窗外绝对寂静中那细微的、积雪自身的重量压迫出的咯吱声。内力在体内循着“寒雪心经”的路径缓缓运行了一个小周天，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也让四肢百骸充满了温润的力量。
掀被起身，动作轻缓，没有惊动外间榻上守夜的春桃。她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凛冽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气息，令人精神一振。院中景象如同水墨渲染，黑白分明，积雪反射着天光，将庭院映照得比平日亮堂许多。那几枚顽强挂在枝头的柿子，在白雪衬托下，红得惊心动魄，像凝固的琥珀，又像守望的眼。
轻轻合上窗，她换上日常练功的银灰色劲装，质地柔软而富有韧性。推开房门时，春桃已经醒了，正轻手轻脚地整理着外间的榻铺。
“小姐，您醒了？时辰还早，怎么不多睡会儿？”春桃转过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是刚起不久，但脸上已带着惯常的温婉笑容。她手里捧着一个黄铜暖手炉，已经烘得温热，不由分说塞到李曦雪手中，“清晨寒气重，您拿着暖暖手。鸡丝粥已经在灶上用小火煨着了，米粒都开了花，香得很。”
“习惯了，躺着反而筋骨酸。”李曦雪接过暖手炉，铜炉壁上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她看了眼春桃，“你也别太辛苦，那些杂事让下头人做便是。”
“不辛苦，”春桃笑着摇头，开始熟练地铺床叠被，“旁的事可以交给她们，小姐和小雨姑娘的贴身事宜，还是我经手放心。再说，看着您和小雨姑娘吃得好、穿得暖，我心里就踏实。”
这话朴实无华，却带着熨帖心肠的暖意。李曦雪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庭院。积雪很深，没及脚踝，但她施展“雪影迷踪步”，身形如一片羽毛掠过雪面，未曾留下半点痕迹，只有衣袂带起的微风，拂落枝头些许雪沫。
她在庭院中央站定，并未立刻开始练剑，而是先缓缓打起一套养生的拳法，活动开周身关节。动作舒缓如云卷云舒，与这静谧的雪晨浑然一体。内力随之流转，不再是对敌时的锋锐冰寒，而是如同初春暖阳下渐渐消融的雪水，温和地滋养着经脉。一套拳法打完，周身暖意融融，气息匀长。
这才开始练剑。“碎雪”剑并未出鞘，连剑带鞘握在手中，演练的也不是杀伐招式，而是“寒雪剑法”中最基础的十三式。剑鞘划破空气，带着轻微的嗡鸣，轨迹圆融流畅，时而如雪花盘旋，时而如冰棱垂落。她的心神完全沉浸在剑意之中，感受着内力与剑招的每一分契合，追求的不是威力，而是那种“念动即至，意到劲发”的完美控制。此刻，她不是威震天下的武神，只是一个精益求精的习武者。
练了约莫半个时辰，东方天际才泛起鱼肚白，淡淡的金光开始渲染云层。李曦雪收势而立，额角连细汗都无，唯有双眸愈发明亮。她回到廊下，春桃已备好了温水和帕子。
“小姐，粥好了，现在用吗？还是等小雨姑娘一起？”春桃问。
“等她一起吧，那丫头闻到香味，也该醒了。”李曦雪擦着手，话音刚落，就听西厢房传来一声略带惺忪的欢呼：
“好香啊！是鸡丝粥！”
话音未落，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李曦雨像只欢快的小雀儿冲了出来。她只穿了中衣，外面胡乱裹了件厚厚的棉袍，头发睡得蓬松，几缕发丝俏皮地翘着，小脸因为刚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红扑扑的。
“哎呀我的小祖宗！”春桃连忙拿起一早备好的厚斗篷迎上去，将她裹了个严实，“穿着中衣就往外跑，仔细冻着！快回屋把衣裳穿好！”
李曦雨吐了吐舌头，却听话地往回跑，边跑边喊：“三姐等我！我马上就好！春桃姐姐，给我多撒点胡椒粉！”
看着妹妹活力四射的背影，李曦雪眼中漾开无奈又宠溺的笑意。这听雪院，因了这丫头，总是充满了生机。
早膳摆在了暖阁里。小小的梨花木圆桌上，中间是一只厚厚的砂锅，盖子一掀开，浓郁鲜香的蒸汽扑面而来。粥熬得极好，米粒几乎融化，汤汁粘稠，金色的鸡丝、嫩绿的葱花、淡黄的姜丝点缀其间，令人食指大动。旁边配着几样小菜：一碟淋了香油的酱萝卜，一碟碧绿的灼菜心，还有一碟春桃自己腌的脆爽瓜条。
李曦雨很快就梳洗整齐跑了回来，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住，换上那件雨过天青色的新棉裙，整个人清新得像晨露中的新叶。她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粥吹着气，满足地眯起眼：“春桃姐姐熬的粥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慢点吃，烫。”李曦雪给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心，自己才端起碗，小口吃着。粥入口，温润妥帖，米香和肉香完美融合，暖流从喉间直达胃腹，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寒意。这是人间烟火的滋味，是她历经两世，格外珍惜的安稳。
用罢早膳，李曦雨缠着李曦雪，要她指点昨晚练剑时遇到的一处关隘。两人便又在庭院雪地上，一个教得耐心，一个学得认真。李曦雪不再用言语，而是直接以指代剑，将那一式“流云归海”的气劲运转、身形变化，通过缓慢而精准的演示，传递给妹妹。阳光渐渐升起，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也勾勒出姐妹二人专注的身影。
辰时初，前院传来通报，李瑾来了。他今日休沐，穿着一身寻常的藏蓝棉袍，披着玄色大氅，眉宇间带着些许疲惫，但见到庭院中练剑的姐妹，脸上便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二哥！”李曦雨收剑跑来，额上带着细汗，“你看我这招‘流云归海’是不是比昨天好多了？”
李瑾仔细看了，点头赞道：“气息沉稳了不少，招式衔接也流畅了，进步很大。”他又看向李曦雪，“三妹，陛下今日一早召我入宫，询问永丰仓年节期间的守备和粮草调度事宜，言语间颇为关切，应是也听到了些许风声。”
李曦雪神色不变，引着李瑾走进书房，春桃奉上热茶后便悄然退下，掩好了门。
“陛下日渐成熟，能虑及于此，是好事。”李曦雪缓缓道，“你怎么回禀的？”
“按我们商议的，只说一切如常，已加强巡查，让陛下安心准备年节事宜。”李瑾压低声音，“只是，北狄这般按兵不动，我总觉得像有巨石悬于顶，不知何时落下。我们的布置，会不会被他们察觉了？”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李曦雪指尖轻轻敲着桌面，“他们不动，我们便以静制动。永丰仓是饵，也是陷阱。现在比的是耐心。年关前后，是他们最可能动手的时机，也是最容易露出马脚的时候。”
她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沉静的面容。“告诉秦风，让破锋营在潞州附近的人手，眼睛再亮些，耳朵再长些。尤其是往来西域的商队，哪怕是最不起眼的驼铃声响，也要留意。”
“明白。”李瑾点头，神色凝重了些，但看到妹妹镇定自若的样子，心下也安定了不少。他转而笑道：“不说这些了。年礼都送出去了，各府回礼也都登记造册。给玄清道长的年礼里，我添了一罐上好的云雾茶，道长定会喜欢。”
兄妹二人又说了会儿家常，李瑾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说要去京郊大营看看年赏发放的情况。
送走李瑾，李曦雪回到书房，并未立刻处理公务，而是走到书案前。案上铺着一张未写完的大字，是昨日闲暇时练笔所书，只有一个“静”字，笔墨酣畅，力透纸背，却又不失从容。她提起笔，蘸饱了墨，在“静”字旁边，缓缓写下一个“定”字。
一静一定，相得益彰。静是外在的从容，定是内心的坚守。无论外界风波如何，她需要守护的，就是身后这听雪院的粥暖梅香，是妹妹无忧无虑的笑声，是这赤肖国万千百姓即将到来的团圆年。
阳光透过窗棂，正好照在墨迹未干的“定”字上，黑色的笔画边缘泛起淡淡金辉。李曦雪放下笔，目光沉静如水。
年关将至，风雪或许会更猛烈，但她心灯长明，足以照亮前路，护佑这一方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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