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晨光未透,天色仍是沉沉的黛蓝。听雪院内积雪皑皑,万物寂静,唯有东厢书房窗纸上,早早映出一盏昏黄温暖的灯光,勾勒出一个纤细挺拔的身影。
李曦雪已起身多时。她身着素白中衣,外罩一件银灰色暗纹棉袍,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正临窗而立,指尖凝着一缕极淡的冰蓝气劲,缓缓拂过窗台上的一盆水仙。那水仙昨日还有些蔫,此刻受她精纯内力滋养,鳞茎饱满,叶片挺拔青翠,顶端已冒出米粒大小的花苞,散发出清冽的香气。这是她每日晨起的习惯,以内力温养庭院花草,于细微处锤炼控制,也借此平静心绪。
“小姐,今日天寒,您怎么又穿这么单薄立在风口?”春桃端着铜盆进来,盆沿搭着雪白的热帕子,见状连忙放下,拿起搭在屏风上的狐裘披风给她仔细系上,“炭盆刚添了新炭,您先暖暖手。”说着又将暖手炉塞进她微凉的掌心。
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李曦雪顺从地由她摆布,目光却仍落在窗外那株覆雪的老梅上。梅枝遒劲,冰雪覆盖下,隐约可见深红的花苞点点,倔强地迎着寒风。“无妨,内力运转开,便不觉得冷。这梅树今冬的花苞,比往年更密些。”她声音清淡,带着晨起特有的微哑。
“可不是嘛,”春桃一边拧了热帕子递给她,一边笑道,“定是小姐您时常用内力照拂它,它也知道报恩呢。等再过些时日,满树红梅映着雪,不知多好看。小雨姑娘前儿个还念叨,说到时要折几枝给玄清道长送去。”
提及小妹,李曦雪眉眼柔和了几分。净面漱口后,她坐到梳妆台前,春桃拿起玉梳,为她梳理长发。镜中映出的面容,褪去了战场杀伐的凌厉,多了几分掌权者的沉静,唯有那双眸子,依旧清亮深邃,似寒潭映月。
“小雨昨夜睡得可安稳?”李曦雪闭目养神,任由春桃灵巧的手指在发间穿梭。
“安稳得很,一觉到天亮,梦里还咂摸嘴呢,准是又梦到好吃的了。”春桃手法轻柔,很快绾好一个简单利落的发髻,簪上那支常戴的素银簪子,“早膳备了鸡茸粥并几样小点,小姐是在房里用,还是去暖阁?”
“去暖阁吧,亮堂些。”李曦雪起身,理了理袍袖。刚推开房门,一股冷冽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厨房传来的阵阵食物暖香。庭院中的积雪已被早起的仆役扫出几条小径,露出青石板的底色。
暖阁里,炭火烧得旺旺的,驱散了严冬的寒意。李曦雨果然已经坐在桌边,正捧着一本剑谱看得入神,手边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乳。见李曦雪进来,她立刻放下书,眼睛亮晶晶地喊:“三姐!”
“在看什么?”李曦雪在她身旁坐下,春桃盛了一碗熬得糜烂的鸡茸粥放到她面前,粥面上撒着细碎的青葱和嫩黄的姜末。
“流云剑法的总纲,”李曦雨将书推过来一点,指着其中一行,“师父批注说‘意在剑先,气随意走’,我总觉得还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
李曦雪舀了一勺粥,慢慢吹着气:“招式是形,心意是魂。你出剑时,是想著「要击中目标」,还是想著「剑即是我,我即是剑」?”她放下勺子,指尖在空气中轻轻一划,并无劲风,却仿佛有无形轨迹流转,“后者,便是‘意在剑先’。吃饭吧,吃完去院里,我演给你看。”
李曦雨似懂非懂,却重重点头,埋头呼噜呼噜喝起粥来,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像个贪食的小松鼠。
用罢早膳,姐妹二人来到庭院。雪后初霁,阳光金灿灿的,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李曦雪并未用剑,只折了一根枯梅枝。“看好了。”她话音落下,身形微动,那根枯枝在她手中,竟似有了生命,点、刺、挑、抹,轨迹圆融流畅,时而如流云缥缈,时而如飞雪回旋,周身气息与庭院中的寒梅、积雪仿佛融为一体,不见丝毫杀气,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意境。
李曦雨看得目不转睛,小脸上满是惊叹和专注。一套演示完毕,李曦雪气息均匀,将枯枝递给她:“你自己体会。不必追求形似,先求心到。”
李曦雨接过枯枝,依样画葫芦地比划起来,起初还有些僵硬,渐渐沉浸其中,招式虽显稚嫩,眉宇间却多了几分专注的沉静。
李曦雪静静站在一旁看着,目光温柔。这时,秦风踩着积雪快步走来,在几步外停步行礼:“统领。”
“有事?”李曦雪目光未离妹妹,声音平和。
秦风压低声音:“潞州暗哨传来消息,三日前有一支西域香料商队抵达,规模不大,但护卫个个精悍,手掌虎口有厚茧,像是常年握刀之人。他们入住客栈后深居简出,但为首之人昨夜曾秘密会见了一名本地粮商。”
李曦雪眼神微凝,终于转过头:“粮商姓名?”
“姓王,名德海,是潞州数得着的粮商,与永丰仓亦有往来。”秦风答道,“暗哨不敢打草惊蛇,只远远盯着。是否要……”
“不必,”李曦雪抬手制止,“盯紧即可,尤其是他们接触过的人、传递过的物件。另外,让我们的人,扮作寻常脚夫或小贩,留意永丰仓周边是否有生面孔徘徊,特别是对仓库结构、守卫换防时辰感兴趣的人。”
“是!”秦风领命,又道,“京城各府的年礼往来名单已整理好,李瑾大人过目后,说并无异常。”
“嗯,二哥办事稳妥。”李曦雪点头,“你去忙吧,若无急事,午前不必再来禀报。”
秦风躬身退下。李曦雪重新将目光投向院内。李曦雨一套剑法练完,鼻尖沁出细汗,跑过来仰头问:“三姐,我练得对不对?”
“形已具,神还欠些火候。”李曦雪取出帕子,轻轻拭去她额角的汗,“不过不急,练剑如品茶,需静心慢悟。去换身干爽衣裳,莫着了凉。”
哄走了妹妹,李曦雪独自在梅树下站了片刻。阳光照在雪地上,有些刺眼。西域商队、粮商、永丰仓……线索像散落的珠子,渐渐串成一条若隐若现的线。北狄果然沉不住气了,想在年关时节动手。她指尖无意识捻着一段梅枝,内力微吐,枝上积雪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深红的树皮。
“小姐,裁缝铺送了新做的衣裳来,您和小雨姑娘的都有,要不要现在试试?”春桃抱着两个锦缎包袱走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李曦雪回过神,敛去眼中寒意,颔首道:“好。”
回到暖阁,春桃展开包袱。给李曦雪的是一件胭脂红暗银纹锦缎长袄,领口袖边镶着雪白的风毛,华贵而不失雅致。给李曦雨的则是一件杏子黄绣缠枝梅花的小袄,活泼俏皮。
“小姐您肤色白,穿这红色定然好看。”春桃拿着长袄在她身上比划,满脸笑意,“过年总要穿得喜庆些。小雨姑娘那件,她肯定喜欢,那丫头就爱这鲜亮颜色。”
正说着,李曦雨换好衣裳跑来,一见那杏子黄的小袄就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穿上,在镜前转来转去:“三姐,好看吗?”
“好看。”李曦雪看着她明媚的笑脸,心中那点阴霾悄然散去。她接过春桃手中的长袄,也走进内室换上。镜中人,红衣胜火,映得脸颊多了几分血色,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
“小姐真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子!”春桃惊叹道。
李曦雨也跑过来,拉着她的衣袖,仰着小脸:“三姐,你穿红色真好看!像……像雪地里燃起的暖炉!”
童言稚语,让李曦雪不禁莞尔。她伸手替妹妹理了理衣领,柔声道:“你穿这黄色,也像雪后初绽的迎春花。”
午后的时光静谧而温馨。李曦雪在书房处理了几件日常公务,主要是关于年节期间京城治安布防和宫中庆典的流程批复。李曦雨则窝在暖阁的窗下软榻上,一边啃着春桃做的芝麻糖,一边翻看青云剑派的心法笔记,遇到不解处,便跑进来问李曦雪。
夕阳西下时,李瑾来了,还带来了新帝萧允翊赏赐的几盆名品兰花。兄妹三人在暖阁用了晚膳,饭菜简单却精致:一道火腿鲜笋汤,一道清蒸鲈鱼,并几样时蔬小炒。席间说的多是家常闲话,朝务军事一概不提,气氛融洽。
送走李瑾,夜色已浓。李曦雪照例检查了院中防务,才回到书房。她没有立刻歇息,而是铺开一张宣纸,研墨蘸笔,开始给玄清道长回信。信中除了问候和谈及李曦雨的进境,只隐晦提了一句“近日风雪颇大,望道长保重,山中路径或有不靖,巡山弟子当格外留意”。
写完信,用蜡封好,她吹熄了灯,只留一盏小烛。窗外,寒风掠过屋檐,发出轻微的呜咽声。但听雪院内,炭火温暖,烛光柔和,里间传来李曦雨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李曦雪走到窗边,望着漆黑天幕上寥寥的寒星。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无论如何,她都会护住这一方院落里的温暖与安宁。这不仅是她的责任,亦是她重生归来,最深切的眷恋。
夜色,愈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