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天色未明，寒气凝霜。听雪院笼罩在一片静谧的蓝灰色调中，檐角的冰棱折射着将醒未醒的天光。厨房的灯火却早已亮起，蒸腾的热气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晕开一团团白雾，里面传来面盆磕碰、柴火噼啪的细碎声响，那是春桃带着厨娘们在为年节点心做最后的准备。
李曦雪起身时，室内暖意恰到好处。她如常先以内力温养窗台那盆水仙，见花苞又绽开些许，嫩黄的花蕊依稀可见，清雅的香气愈发浓郁。梳洗时，春桃一边为她绾发，一边絮叨着今日的安排：“……小姐，各府回赠的年礼清单已核对清楚，入库封存了。庄子上送来的年货也清点完毕，鸡鸭鱼肉、时鲜菜蔬都齐备。就是新裁的衣裳，绣房那边说今日晌午前一定能赶制出来，午后便可送来试穿。”
“辛苦你了。”李曦雪透过铜镜看着春桃眼下淡淡的青影，温声道，“这些事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交给管事们去办便是，你也多歇歇。”
“那怎么行，”春桃手下动作不停，语气却坚决，“年节下的事，琐碎却紧要，交给旁人我不放心。再说，看着府里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我心里就高兴。”她簪好最后一支素银簪子，又拿起一件杏子黄缠枝莲纹的锦缎夹袄给李曦雪换上，“今日天阴，怕是还要下雪，穿暖些。小雨姑娘那边，我也备了件新做的石榴红小袄，那丫头肯定喜欢。”
正说着，就听见外间门响，李曦雨裹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发梢还沾着未拍净的雪星子，手里却宝贝似的捧着个油纸包。“三姐！春桃姐姐！你们看！”她献宝似的打开纸包，里面是几块还冒着热气的梅花状豆沙糕，小巧精致，花瓣脉络清晰，“我早起练剑时，闻到隔壁点心铺子第一炉糕点的香味，跑去买的！还是热的呢！”
春桃连忙接过，又嗔怪地拿热帕子给她擦脸擦手：“我的小祖宗，这么冷的天，为口吃的跑出去，冻着了可怎么好！快喝口热牛乳暖暖。”
李曦雪拿起一块豆沙糕，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放入口中，豆沙细腻清甜，外皮酥软，果然是好手艺。她看着妹妹亮晶晶求表扬的眼睛，微微一笑：“味道很好。剑练得如何？”
“我觉得有进步！”李曦雨咕咚咕咚喝下半杯牛乳，迫不及待地比划起来，“‘流云归海’那一式，我好像找到点‘气随意走’的感觉了，不像之前那么僵硬……”她边说边演示，虽然动作仍带稚气，但眉宇间那份专注和隐隐的自信，却比往日更盛。
早膳是简单的鸡丝汤面并几样酱菜。用罢，李曦雪照例去书房处理公务。年关临近，各地呈报的文书多是祥瑞吉兆、年终总结，并无紧急军务。她批阅得很快，朱砂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沉稳的沙沙声。偶尔停笔，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凝出一缕极淡的冰蓝气劲，将窗外试图钻入的寒气悄然化去，保持着一室温暖如春。
李曦雨则窝在书房一角的软榻上，面前摊开着青云剑派的心法笔记和那本《流云剑谱》，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恍然点头，遇到不解处，便蹭到书案旁，扯扯李曦雪的衣袖低声询问。李曦雪总会放下笔，耐心讲解，有时以指代剑，在空中划出无形的轨迹，将精微处一一剖析。阳光透过窗棂，将姐妹二人依偎的身影投在光洁的地板上，静谧而温馨。
近午时分，秦风求见。他一身风雪气息，在廊下仔细跺净了脚上的雪才进来，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统领，潞州暗哨又有消息。”他压低声音，“那支西域商队昨日分批采购了大量火油和硫磺，量虽不大，但分散在几家不同的店铺，行事颇为隐秘。另外，暗哨发现永丰仓西侧围墙外，近日有陌生货郎频繁出现，看似兜售杂货，眼神却总往仓廪方向瞟。”
李曦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她放下笔，用镇纸压好文书，抬眸看向秦风，目光沉静：“火油硫磺……看来他们是想制造混乱，趁火打劫。继续盯着，摸清他们存放这些物品的地点，以及与那粮商王德海后续的接触。永丰仓那边的陌生面孔，让暗哨设法接近，探探底细，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是！末将明白。”秦风领命，又道，“京城内外各营的年赏已发放完毕，将士们士气高昂。巡防布置也已按您的吩咐加强，尤其是各粮仓、武库重地。”
“嗯，做得很好。”李曦雪颔首，“年关下，更要确保京城安稳，让百姓过个踏实年。你去忙吧。”
秦风退下后，书房内重归安静。李曦雪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细雪。北狄的阴谋如这阴沉的天空，隐而不发，却压迫感十足。但她心中并无慌乱，反而有种猎手等待猎物踏入陷阱前的冷静。布局已然完成，现在需要的，只是耐心。
午后，绣房果然送来了新裁的衣裳。不仅是李曦雪那件胭脂红长袄和李曦雨的杏子黄小袄，还有几套新做的中衣、寝衣，料子都是柔软的杭缎或细棉，针脚细密平整。春桃高兴地一件件展开给姐妹俩看，李曦雨更是兴奋地当场试穿，在镜前转来转去，嚷嚷着过年就要穿这套。
“小姐，您也试试这件长袄吧？”春桃拿起那件胭脂红的衣裳，眼中满是期待，“尺寸是按之前的改的，但绣娘说腰身可能还需微调。”
李曦雪依言换上。镜中的女子，红衣墨发，肤白胜雪，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疏离，多了几分明艳端庄，连眉眼都似乎被这暖色映得柔和了许多。
“真好看！”李曦雨围着她转圈，啧啧称赞，“三姐，你穿红色就像……就像雪地里开出的最耀眼的花！”
春桃也笑着点头：“小姐穿这颜色，气色都显得更好了。”
李曦雪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一瞬间的恍惚。前世今生，她似乎总是与素白、玄黑为伴，何曾有过这般鲜亮的颜色？这热烈的红，如同眼下这安稳琐碎的日子，是她曾经不敢奢望的温暖。她轻轻抚过衣袖上精致的暗银纹路，唇角微弯：“是很好。”
试完衣裳，李曦雨被春桃拉去试新鞋，李曦雪则回到书案前，提笔给玄清道长写回信。除了问候和谈及李曦雨的进境，她只在信末添了一句看似寻常的话：“年关将至，山中气候严寒，道长与诸位师兄师姐保重身体。近日偶见商旅携西域奇香入京，香气浓烈，不知山中可曾得见？” 封好信笺，她唤来心腹侍卫，命其即刻送往青云山。
傍晚时分，李瑾过来一同用晚膳。饭桌上摆着热腾腾的羊肉锅子，奶白的汤底翻滚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三人围炉而坐，边吃边聊，说的多是年节安排、宫中庆典流程，以及各家府邸的趣闻轶事，气氛轻松融洽。李曦雪细心地将涮好的嫩羊肉夹到李曦雨碗中，又为李瑾斟上一杯温好的黄酒。
窗外，雪渐渐大了，扑簌簌地落在窗纸上，衬得室内愈发温暖安宁。炭火盆里火星偶尔噼啪一声，更添静谧。
膳后，李瑾告辞离去。李曦雪送他到院门口，看着他身影消失在茫茫雪幕中，才转身回屋。李曦雨已在春桃的督促下沐浴完毕，穿着新做的柔软寝衣，头发半干地披散着，正趴在暖阁的软榻上，就着灯翻看一本民间话本，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李曦雪没有惊动她，独自走进书房。她没有点灯，只是借着雪光，走到那幅巨大的赤肖国舆图前。目光落在潞州的位置，永丰仓的标记清晰可见。她的指尖轻轻点在上面，冰蓝色的内力微吐，那一点周围泛起极淡的寒芒，旋即隐去。
她知道，风暴正在酝酿。但在此刻，听着隔壁小妹无忧无虑的笑声，感受着这满院为年节忙碌的烟火气息，她的心异常平静。守护这一切，便是她握剑的意义。
夜色，在雪花无声的飘落中，缓缓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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