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夜盯着窗外那辆黑色马车,直到赶车的人拉起缰绳,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没动,也没出声,只是把身子往后缩了半步,让窗框挡住自己的影子。店掌柜送完人回来,脚步比平时快,关门时还回头看了两眼。
他知道,这不是巧合。
一个天枢院使刚走,另一个又带着同样的符牌进来,连时间都掐得这么准。他们不是来查他的,更像是在等什么人。可自己住的这间安远居,除了他之外,没人会跟那种冷铁牌子扯上关系。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焦纸片,边缘已经被指尖磨得起毛。昨夜翻墙蹭破的掌心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心里那股压着的火,这点疼根本不值一提。他不能再等别人开口,也不能再靠偷看地图、听几句警告就瞎猜。真相藏在没人敢提的地方,而想找它,就得从那些被撕掉、烧毁、藏起来的旧纸堆里扒。
天刚亮,他就出了门。
没穿黑氅,也没带匕首明晃晃地挂腰上。他换了身粗布短打,头发随意扎了下,背上斜挎一个旧布包,看起来像个四处找活干的抄录匠。长安城西市早市刚开,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香料味、油饼味混在一起,呛得人鼻子发痒。
他专挑偏巷走。
大书坊不敢去,官办的更是碰都不能碰。天枢院管得严,凡是有“昆仑”“地脉”“太阴”字样的书,轻则没收,重则问话。但他知道,这种禁得越狠的东西,总有人偷偷留着——要么是不信邪的老儒,要么是不懂事的小贩,觉得不过是些荒诞故事,卖几个铜板换酒喝。
他在一家废册摊前停了下来。
摊主是个老头,披着件褪色灰袍,坐在小凳上咳个不停。面前摆着几摞泛黄的书,有的缺角,有的被虫蛀得像蜂窝。陈玄夜蹲下身随手翻了翻,都是些残本杂记,《农桑辑要》《岁时广记》,还有半本讲星象的,页脚写着批注,字迹潦草。
“老板,有没有讲山川异闻的?”他问。
老头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种书?早不让卖了。”
“我就是抄点材料糊口,不外传。”陈玄夜摸出三枚铜钱放在摊上,“随便一本残卷也行,只要带‘昆仑’两个字。”
老头没接钱,反而咳嗽了几声,从脚边拖出一个破木箱,翻了半天,抽出一本薄册子递过来。封面已经没了,只剩半截书脊,依稀能看出“山海遗录·卷七”几个字。
“这本你要是看得懂,拿走。”老头说,“反正我也念不动了。”
陈玄夜接过书,翻开第一页就愣住了。
纸面斑驳,墨迹晕染,但中间一段还能辨认:“……昆仑墟主太阴之源,灵女承月华命格,堕凡镇幽门,血祭不可违……”
他手指一顿。
“月华命格”四个字清清楚楚。
他猛地想起杨玉环。百姓都说她美得不像凡人,入宫后夜夜梦魇,华清池底常有异光。当时只当是流言,现在看来,或许根本不是梦。
他继续往下看,后面几句被水渍泡过,几乎无法识别。只有一句勉强能读:“……封印裂,则阴火出,唯灵女之魂可续契……”
他心跳加快。
这不只是传说,而是某种仪式的记录。昆仑墟是真实存在的地方,而杨玉环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写进了这个局里。她不是祸水,她是用来镇压地底裂缝的“钥匙”。
他合上书,声音有点哑:“这本,多少钱?”
“三枚够了。”老头摆摆手,“这些破纸,留着也是招虫。”
陈玄夜没多说,把书塞进布包,又顺手拿了旁边几本无关的旧册子盖在上面。起身时,他看见老头袖口露出一块暗红色的疤痕,像是被火烧过的痕迹。但他没问,对方也没提。
回到安远居,他闩上门,从床底下取出匕首,拧开柄端的暗槽,把那张焦纸和《山海遗录》的残页一起放进去。然后点燃油灯,将其他几本无关的书一页页撕碎,扔进盆里烧了。
火光映在他脸上,一闪一闪。
他坐回桌前,把那段文字反复默念了好几遍。每一个字都像钉子,往脑子里凿。昆仑墟、月华命格、镇幽门、血祭……这些词串在一起,拼出一个他从未想过的真相:杨玉环不是死于宫廷斗争,而是注定要死在那道地底裂缝前。
而他自己,因为那块玉佩,莫名其妙成了唯一能看清这一切的人。
他不知道玉佩是谁留下的,也不知道谁安排他救那个商队。但有一点他很确定——那天夜里,玉佩发热,是在天还没亮,安远居的房门就响了两下。不是敲的,是有人用脚蹭了蹭门板,像是怕惊动别人,又想让他知道。
陈玄夜已经醒了。
他没睡好。昨夜那辆黑车停在门口,灰衣人递出铜符,掌柜脸色发白的样子在他脑子里转了一整晚。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访客,也不是寻常差事。能拿天枢院牌子的人,不会半夜来住店。
他翻身坐起,把匕首从靴筒里抽出来,刀柄朝外插进腰带。玉佩贴着胸口放了一夜,现在摸上去有点凉,不像之前那样发烫。他把它翻过来,背面那道细纹比昨天深了些,像被什么擦过。
他把玉佩塞回怀里,抓起包袱里的半片焦纸。符号还在,和天枢院墙上的一模一样。他盯着看了会儿,忽然想到一件事——昨夜院使说“你没关系,但有些人天生就跟这事有关”,这话不是随便说的。他知道玉佩的事,也知道他去过天枢院。可他没抓他,也没搜身,只是警告。
说明他们不想打草惊蛇。
也说明,有些东西,他们自己也不完全清楚。
他把焦纸折好,塞进内衣夹层。不能再等了。靠听风就是雨、看人脸色活着的日子早就过去了。他要在别人动手前,先摸到真相。
太阳刚爬上屋檐时,他出了门。
没穿黑氅,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袖口卷到手肘,背上斜挎一个旧布包,像个走街串巷抄书的穷酸生。长安城里管得严,凡是带“昆仑”“地脉”“太阴”字眼的书,早被收了个干净。官办书坊里全是四书五经,连《山海经》都只剩残本。
他要去的地方不在正街。
西市后巷有个废册摊,藏在两栋塌了半边的民房中间,摊主是个老头,咳起来像破风箱,一咳就是半天。摊上堆的都是虫蛀鼠咬的烂纸,没人愿意碰。可这种地方,反而容易留下不该留的东西。
他走到摊前时,老头正低头拍一本册子上的霉斑。
“老丈,收不收旧抄本?”陈玄夜把包放下,打开一角,露出几页自己写的江湖话本,“我这有几个故事,换几本书看。”
老头抬眼看了看他,又低头拍了拍书:“三枚铜钱一本,不还价。”
陈玄夜掏出三枚铜板放在摊上。
老头没数,直接推过去一堆破书:一本缺角的《水经注》,半册《道藏辑要》,还有本封皮全烂的线装册子,写着《山海遗录·卷七》。
他伸手去拿那本《山海遗录》,指尖刚碰到封面,心里突然一跳。
书脊内侧有道暗痕,像是被人撕过一页。
他不动声色翻开,纸张脆得几乎一碰就碎。翻到中间,一页夹纸差点掉出来。他赶紧按住,借着晨光看去。
上面是一段残文:
“……昆仑墟主太阴之源,灵女承月华命格,堕凡镇幽门,血祭不可违……”
字迹模糊,墨色发褐,但“昆仑”“月华”“镇”三个字清晰可见。
他手指顿了一下。
月华命格。
镇幽门。
这两个词像两把锤子砸进他脑子里。
杨玉环入宫三年,妖邪频发,百姓说是她祸国。可如果她是“灵女”,是“承命格而来”,那她的入宫就不是偶然。她是被送进去的,用来“镇”什么东西。
而那个东西,就在华清池底。
他继续往下看,后面几句全糊了,只认出半个“封”字和一个“裂”字。
他合上书,心跳快了几分。
这不是传说,是记录。而且是被人刻意删改过的记录。
“这本多少钱?”他指着《山海遗录》。
老头咳嗽两声:“五枚。”
“刚才不是三枚?”
“这本不一样。”老头抬起浑浊的眼,“它不卖全本,只卖残卷。你要,加两个;不要,下一个来。”
陈玄夜没犹豫,又掏出两枚铜钱。
老头接过钱,头也不抬地说:“看完早点还,我不收押金。”
他拎起包袱就走。
回到安远居,他闩上门,把所有书倒在桌上。先烧了那几本无关的,纸灰倒进水碗搅成糊,泼去墙角。只剩下《山海遗录》和夹页。
他用炭笔把残文拓下来,反复对照焦纸上的符号。发现“镇幽门”三个字的笔画结构,和天枢院墙上的符纹几乎一致。只是一个是文字,一个是阵法。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玉佩会在天枢院发热。
它不是感应到地气,是感应到了“同源之物”。
就像钥匙碰到了锁眼。
他盯着拓纸看了很久,终于提笔在旁边写下三个字:昆仑墟。
不是地名,是地点。
不是传说,是真实存在过的遗迹。
而杨玉环,很可能是从那里来的。
如果是这样,那她的命运就不是从入宫开始的,而是从“堕凡”那一刻就定下了。所谓贵妃,不过是披在灵女身上的一层皮。朝廷利用她,武则天盯上她,都不是因为她美,是因为她身上带着能镇压阴窟的力量。
可力量总有耗尽的时候。
华清池底的裂缝越来越宽,说明封印在失效。而一旦彻底崩开,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她。
他想起昨夜院使说的话:“华清池底的封印松动了,每隔三天就要重新加固一次。再这样下去,撑不过三个月。”
他们在加固,但治标不治本。
真正的问题,不在长安。
在昆仑。
他必须去一趟。
可昆仑在哪?怎么去?有没有入口?这些书里没写。残卷只有这一段,再多的信息都被抹掉了。
他把拓纸折好,塞进匕首的刀柄槽里。那里有个暗格,是他早年在市井混时自己挖的,藏情报最安全。
然后他坐在床边,闭上眼。
不能再瞎撞了。他已经踩进局里,可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天枢院知道他在查,但他们不知道他已经看到这一步。只要他还装作什么都不懂,就能多活几天。
几天就够了。
他睁开眼,走到窗边。
皇城方向依旧安静,看不出任何异样。可他知道,在那些高墙之下,有一条裂缝正在慢慢扩大。而杨玉环,就站在裂缝上方。
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
这次,它没有发烫,也没有震动。
但它还在。
就像他还在。
他转身走到桌前,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昆仑。
笔落下的瞬间,楼下传来一阵响动。
不是脚步,是木轮碾过青石的声音。
一辆马车停在了安远居门口。
车帘掀开一角,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伸出来,把一块牌子递给掌柜。
那牌子是金属的,在阳光下一闪。
反着冷光。
和昨夜那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