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陈玄夜就出了西市。
他没回客栈,也没吃东西。肩上的伤还在扯着筋,每走一步都像有根铁丝在骨头缝里来回拉。但他不能停。铜钉贴着胸口,和玉珏一起压着心跳,像是两块烧不化的冰。
陶坊那边已经没人了。摊子收得干净,连灰都没留下一点。可他知道那人没骗他——墙角的青砖缝里,卡着一枚锈铜牌,上面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引”字。他拔出来的时候,指尖发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了一口。
他没多想,直接往城外走。
华山在西边,雪盖着山头,远远看着像一把倒插进天里的刀。去那儿的路不好走,官道早断了,野径又被冻得打滑。他绕开大镇,专挑没人走的小道,有时候一天只能走二十里。
第三天夜里,风雪最大。
他蹲在一块岩壁下避风,怀里干粮早就吃完了,只剩半壶凉水。火点不起来,湿柴冒烟,反而招来几只山狼。它们围着转了一圈,闻到血腥味就退了。他知道不是自己吓退的,是玉珏突然发烫了一下,那股热从胸口冲到喉咙,狼群一听见他咳嗽的声音就跑了。
他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它一直没坏。
到了第六天,终于摸到北岭脚下。
这里的石头都是竖着长的,一条窄道贴着悬崖边盘上去,底下全是雾。桥确实断了,只剩两个石墩杵在两边,中间空着,风从下面往上吹,人站近了会头晕。
他把短匕插进石缝,试了三次才稳住。腰带拆下来当绳子,一头绑自己手腕,一头缠匕首柄。踩着岩棱一点点横移过去。中途右脚打滑,整个人挂在半空,全靠左手撑着匕首没掉下去。
就在他快抓不住的时候,玉珏又热了。
这次不一样。不是一股热流,而是一震,像有人在他心口敲了一下钟。力气忽然回来了,他借势翻身爬上对面崖面,趴在地上喘了很久。
再往上,空气越来越稀薄。树没了,草也没了,只有黑石头和雪。他走得慢,但没停。每一步都踩实了再抬脚,膝盖疼得厉害,可比不过心里那股劲。
第七天清晨,他看见了茅屋。
孤零零一座小屋子,搭在山顶最平的一块地上,屋顶压着几块大石防风。烟囱冒着烟,茶香混在冷空气里,飘得老远。
他走过去,离门还有十步时,腿突然沉了。
不是累的。是往前迈不动,像有千斤重的东西压在背上。呼吸也变得费力,耳朵嗡嗡响,眼前发黑。他咬牙跪下一只膝盖,另一只腿还撑着,硬是没全跪下去。
屋里传来一声轻笑。
“你还知道来拜?”
声音不大,却像贴着他耳朵说的。
陈玄夜喉咙动了动,把话说出来:“晚辈陈玄夜,为解一人之劫而来。”
话音落,背上压力轻了些。他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前,伸手推门。
门没锁。
屋子里很干净,一张矮桌,一个炉子,壶里水正滚。老头坐在炉边,白头发乱糟糟披着,穿件旧麻衣,手里拄着根竹杖。他没抬头,只用火钳拨了下炭。
“你身上带着不该带的东西。”他说。
陈玄夜没动。
“玉珏认主,但它不该落在凡人手里。”
“我不知道它是谁的。”陈玄夜说,“我只知道,有人在等它。”
老头这才抬眼。
那一瞬间,陈玄夜觉得自己的魂被钉住了。不是害怕,也不是敬畏,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对方一眼就看穿了他所有念头,连他自己都忘了的事,也都摆在了桌上。
“你去过天枢院。”老头说。
“去过。”
“偷了不该看的书。”
“看了。”
“知道她被当成祭品。”
陈玄夜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我不想让她继续被人利用。”
老头笑了下,倒了杯茶,放在桌上。“喝吗?”
陈玄夜没接。
“你不信我。”老头说,“正常。江湖人活命靠的是怀疑,不是信任。”
“我不是来喝茶的。”陈玄夜盯着他,“我是来问路的。”
“什么路?”
“能救她的路。”
老头沉默了一会儿,拿起茶杯吹了口气。“你知道昆仑墟吗?”
陈玄夜一愣。
“不知道。”他说实话。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老头反问,“你以为华山隐士,真能告诉你天下所有秘密?”
“有人说你知道上古之事。”
“他们说错了。”老头放下杯子,“我知道的不多,只记得一件事——有些人注定要死,有些事注定要发生。你能做的,不是改变命运,是看清它。”
“我看不清。”
“因为你太急。”老头看着他,“你看到的是她被抽魂,被关地窖,被当成工具。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杨家愿意签那种约?为什么武则天默许妖族插手皇室?”
陈玄夜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因为她有用。”老头声音低下去,“有用的人,才会被盯上。你也一样。”
“我不一样。”
“你拿着玉珏,闯天枢院,追到这里——你觉得你是英雄?你只是刚好撞上了这个局。”
陈玄夜握紧拳头。
“那你告诉我,”他声音哑了,“我还能做什么?”
老头没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拿起一块布擦竹杖。动作很慢,像是在等什么。
外面风停了。
屋里的茶烟直直往上飘,在梁上绕了一圈,忽然断了。
老头抬头看了一眼。
“你体内的伤,快撑不住了。”他说。
陈玄夜没说话。肋骨处确实在疼,一阵一阵,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爬。
“玉珏护你两次,第三次未必有用。”老头转身面对他,“你要再往前走,就得明白一件事——昆仑墟不是地方,是选择。”
“什么选择?”
“活着的人,要不要唤醒一个本该死去的灵魂。”
陈玄夜猛地抬头。
“她没死!”
“在很多人眼里,她早就死了。”老头盯着他,“三年一次续封,魂魄早就残了。你现在去找她,不是救她,是逼她面对自己是怎么被毁掉的。”
陈玄夜后退半步。
“你说这些……是想让我放弃?”
老头不答,只把竹杖往地上一顿。
咔。
地板裂开一道缝,里面露出半片焦纸,上面有个“契”字。
陈玄夜瞳孔一缩。
那是契约的一部分。
和他在杨兄那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你认识杨家?”他问。
老头弯腰,把纸重新盖住。“我认识的,不止杨家。”
“那你到底是谁?”
老头没回答。
他走回炉子旁,重新坐下,端起冷掉的茶,喝了一口。
“你肩上的伤,再不处理,整条胳膊会废。”他说。
陈玄夜站着没动。
“走吧。”老头说,“你该去的地方不是这里。”
“可你还没告诉我答案。”
“答案不在嘴里。”老头抬起眼,“在你下一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