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夜站在屋外,风雪打在脸上,像刀子刮过。他没动,也没回头。刚才那句话还在耳边回荡——“答案不在嘴里,在你下一步怎么走。”
他喉咙发干,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求天命垂怜,只问何为该做之事。”
屋里没动静。炉火噼啪响了一声,茶壶的盖子跳了跳。
过了几息,隐士才开口:“你还知道回来?”
“我没走。”陈玄夜说,“你说我该去的地方不是这里,可我还没找到该去哪。”
隐士抬了抬头,眼神落在他肩上。那里的布料已经发黑,血渗出来又冻住,结了一层暗红的壳。
“伤成这样,还能站稳?”隐士问。
“站不住也得站。”陈玄夜往前半步,“我从长安一路走到这儿,不是来听一句‘走吧’就回去的。杨玉环被关在华清池底,三年一次续封,魂魄被人抽走,她兄长告诉我契约要破,只有两条路——找守墟人证,或进昆仑墟取逆命碑文。你说你知道的不多,可你知道‘契’字,你也认得这玉珏。那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隐士没答。他伸手,把炉边一块焦纸掀开一角,露出底下另一个字——“墟”。
陈玄夜瞳孔一缩。
“你早就在等我?”他问。
“我不是等你。”隐士摇头,“我是等人能听懂我说的话。九成来的人,听到一半就走了,因为他们只想听自己想听的。你不一样,你连滚带爬地来了,还带着一身伤和一颗不肯死的心。”
他顿了顿,拨了下炭火。
“既然你非要听,我就说一段没人记得的事。”
陈玄夜屏住呼吸。
“上古时候,天地有九脉,昆仑是主脉。那时没有王朝,也没有妖族之分,人与灵共存。后来有一夜,昆仑崩裂,阴气从地底涌出,化作九道阴窟。若不镇压,万灵皆亡。”
“于是有人站出来,以身为祭,自焚于阴窟之上。她是昆仑灵女,血脉纯净,命格通月华。她的魂散入天穹,化作月光,年年照临人间。只要她的命格后继有人,阴窟便不会彻底打开。”
陈玄夜心头一震。
“你是说……杨玉环?”
“对。”隐士点头,“她不是普通女子,她是灵女转世。而杨家,也不是普通望族。他们的先祖曾与妖族立约——以亲族中承月华命格者为钥,每三载献祭一丝魂魄,换妖族不侵边境,保一方安宁。这不是选秀,是代代相传的血契。”
陈玄夜拳头攥紧:“所以他们明知她会受苦,还是把她送进宫?”
“你以为他们是恶人?”隐士冷笑,“他们也是普通人。为了家人活命,为了族人平安,谁不想多撑几年?妖族不攻城,百姓不受祸,朝廷也不查。武则天默许此事,因为她知道,一旦阴窟失控,整个大唐都会塌。”
“那她呢?”陈玄夜声音哑了,“她算什么?工具?牲口?还是……早就注定要死的人?”
“在很多人眼里,她早就死了。”隐士盯着他,“但你还来找我,说明你不信这个‘注定’。”
陈玄夜没说话。他想起杨兄说她每次续封回来都咳血,指甲发黑;想起他在华清池底感受到的那一缕微弱的意识,像风中残烛,却始终没灭。
“她还在。”他说,“她没断气,就没死。”
隐士看了他很久,忽然笑了下。
“你知道为什么玉珏会护你两次?”
“我不知道。”
“因为它认主。”隐士道,“它感应到了你的念头——不是好奇,不是贪图秘密,而是真的想救她。凡人动真情,哪怕逆天,也会有一线机缘。”
陈玄夜低头看胸口。玉珏贴着皮肤,温温的,不像之前那样忽冷忽热。
“所以我要去昆仑墟。”他说。
“昆仑墟不是地方。”隐士打断他。
“你说过这话。”
“你还记得?”隐士点头,“很好。那就再听一遍——昆仑墟不是山,不是庙,不是藏宝地。它是心锁。锁的是那些被命运压垮的人,忘了自己还能选择。”
陈玄夜皱眉。
“什么意思?”
“你以为你是去救人?”隐士反问,“其实你是去打破一个局。杨玉环是钥匙,但她也被这把钥匙困住了。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要牺牲,所以她接受了。她不怨,不逃,甚至感激你能来。可你有没有想过,她真正需要的,不是被救,是被告诉——你可以不用死。”
陈玄夜愣住。
“你要唤醒的不是一个女人。”隐士缓缓起身,拄着竹杖走到门边,“你要唤醒的是‘不愿服从命运’的念头。这念头一醒,昆仑墟自然现形。因为它从来不在远方,它在敢说‘我不认命’的人心里。”
屋外风停了。
雪也不下了。
天地一片寂静。
陈玄夜站在原地,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他一路追查真相,以为只要拿到证据、找到方法,就能把人救出来。可现在他明白了——真正的敌人不是武则天,不是妖族,是所有人都默认“她必须牺牲”的那个念头。
包括他自己,也曾怀疑过她是不是灾星。
可她不是。
她是被推上去的祭品,还得笑着说谢恩。
“所以……”他声音很轻,“我去昆仑墟,不是为了拿什么东西,是为了让她知道——有人愿意为她逆天而行?”
“对。”隐士点头,“这就是‘钥’的意思。愿力为钥,心念为引。你若不动心,昆仑永不现。”
陈玄夜闭上眼。
他想起自己在市井挨饿的日子,被人踢打也不肯低头;想起他救商队时明明怕得手抖,还是冲了上去;想起他在天枢院翻卷宗时,看到“月华命格”四个字时心头那一颤。
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走上这条路了。
他睁开眼,看向远处雪山轮廓。
“我走不了回头路了。”他说。
“从来就没有回头路。”隐士转身进屋,留下一句话,“你既然来了,就别想着全身而退。这一去,可能魂飞魄散,可能万劫不复。但只要你还认这个‘该做之事’,那就走下去。”
陈玄夜没再说话。
他盘膝坐下,把玉珏按在心口。寒气顺着掌心往上爬,可那块石头越来越暖。他调匀呼吸,让杂念一点点沉下去。肩上的伤还在疼,但他顾不上了。
他看见杨玉环坐在池边抚琴,指尖染血;看见百姓跪在荒村里烧纸钱,孩子饿得哭不出声;看见自己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抓着那块玉珏。
画面一帧帧闪过。
最后定格在她睁开眼的那一瞬。
他猛地起身,拍掉身上的雪。
转身朝茅屋深深一礼。
然后迈步向前。
风又起了。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实。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歪歪斜斜,却一直延伸向山下。
屋内,隐士端起冷茶喝了一口。
炉火熄了。
焦纸下的“契”字,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