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陈玄夜脚步没停。
赵姓汉子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喘得厉害。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雪水,嘴唇发青,但还是咬着牙往前走。
“你真不歇?”他问。
陈玄夜没回头,“歇了,就起不来。”
他肩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玉珏贴在胸口,热度没降。匕首上的青铜残片也烫得反常,像是被人放在火上烤过。这不对劲,华清池底的东西不该有这么强的反应,除非……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它。
“你们之前走这条路,”陈玄夜忽然开口,“有没有发现什么东西异常?不是妖,也不是人,是地里的东西。”
赵姓汉子愣了一下,“你是说那片黑石滩?”
“说下去。”
“我们绕着走的。那边石头是黑的,但底下渗水,水是红的。马蹄踩上去会冒泡,像煮开了。兄弟们不敢碰,怕沾上就脱皮。有一回夜里扎营,听见地下有声音,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铁链拖地。”
陈玄夜停下,转过身。
“你还记得具体位置吗?”
赵姓汉子咽了口唾沫,“往西北三百里,过了红山就是。但我们没敢进,只在外围看过一次。那天晚上月亮特别亮,可地上没影子。草是倒着长的,叶尖朝下,根朝上。我亲眼看见的。”
陈玄夜盯着他眼睛看了几秒,确定不是胡扯。
他蹲下来,从包袱里取出一块焦黑的布片,正是刚才从赵姓汉子肩甲里挑出来的。布料边缘蜷曲,颜色深褐,确实不像普通火烧的痕迹。他用匕首尖轻轻一刮,碎屑落下,露出底下一层暗紫色的纹路。
“这是阴火燎过的标记。”他说,“你们进过戈壁深处。”
赵姓汉子脸色变了,“我没说过!”
“你不用说。”陈玄夜抬头,“这布是你同伙的?他们死了?怎么死的?”
“脑壳裂了。”赵姓汉子声音低下去,“那天早上醒来,三个兄弟都躺在帐篷里,眼睛睁着,耳朵鼻子全是血。可身上一点伤没有。最怪的是,他们手里攥着土,死死不放。我掰开一看——土里埋着半块铜牌,刻了个‘墟’字。”
陈玄夜伸手,“拿来。”
赵姓汉子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块染血的铜牌,递过去。
陈玄夜接过,指尖抚过铭文。字迹古老,笔画粗粝,像是用刀硬生生凿出来的。他心头一沉。这个字,他在华山隐士的茶案上见过一次,当时老人用烟灰画在地上,说:“契成于血,墟启于怨。”
他收起铜牌,放进内袋,紧挨着玉珏。
“你知道昆仑墟?”他问。
“听说过。”赵姓汉子摇头,“老辈人讲,那是神仙打架的地方,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沉在地底。谁进去谁疯。可最近半年,往西走的人越来越多。不只是我们这种亡命的,还有穿黑袍的,戴铁面具的,半夜赶路,不点灯。”
“铁面具的人,往哪去了?”
“西北方。”赵姓汉子抬手指向远处被风沙遮住的地平线,“他们穿过红山,进了戈壁腹地。有人说,那里有座庙,建在沙窝子里,屋顶朝下,门开在天上。夜里会动,早上换个地方。”
陈玄夜眯起眼。
他知道那是什么。
倒悬庙宇,不是建筑,是封印的锚点。当年昆仑崩裂,九脉断裂,灵力失控,镇压者以神魂为基,在人间钉下七座逆阵。每一座都形如倒塔,镇压一处溢出的太阴之源。杨玉环的命格能镇地脉阴窟,正是因为她的血脉与这些锚点同源。
而眼前这座,正在苏醒。
“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他忽然问。
赵姓汉子咧嘴笑了下,笑得很苦,“我说我要查兄弟是怎么死的,其实还有别的。我娘临死前跟我说过一句话——‘杨家女儿不是凡人,她活着的时候救过我们全村。她要是死了,天就要翻’。我当时不懂,现在有点明白了。你找她,我不拦。我想看看,她说的‘天翻’,是不是真的要来了。”
陈玄夜没说话。
他把匕首抽出来,放在掌心。青铜残片正发烫,几乎握不住。他用布裹住,再看方向,残片的热感最强处,正是赵姓汉子指的那片区域。
不是巧合。
有人在用某种方式激活这些旧阵,而杨玉环的命格,是最后一把钥匙。武则天要的不是她的命,是她的魂重启整个体系。只要她在华清池底一天,阴脉就不会彻底暴动。可一旦有人强行唤醒她,或者毁掉她的魂灵,平衡就会崩塌。
妖族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前面不是人走的路。”他说,“你再跟下去,可能连尸首都留不下。”
“我知道。”赵姓汉子点头,“可我已经没退路了。要么死在路上,要么看清真相。你说呢?”
陈玄夜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走。
两人沉默前行。
风越来越大,吹得大氅猎猎作响。远处红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山体泛红,像是被血浸透。空中没有鸟,地上没有兽迹,连雪落下来都显得慢。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陈玄夜忽然停步。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页,是古卷残片,边缘烧焦,上面画着一条弯曲的线,标注着“月陨之道”。他对照前方地形,发现那条线的走向,正好穿过赵姓汉子说的黑石滩。
“就是这条路。”他说。
“你要进去?”赵姓汉子问。
“必须进。”
“可那里面……”
“不是妖域。”陈玄夜打断他,“是战场。当年昆仑墟崩裂时,一部分碎片坠入人间,带着太阴之力落地生根,成了禁地。后来被人封印,但封印在松动。你看到的倒庙、红水、倒草,都是封印外泄的表现。”
赵姓汉子听得头皮发麻,“那你进去干什么?送死?”
“因为杨玉环的命格和这里有关。”陈玄夜收起纸页,“她的魂被锁在华清池底,靠的就是这类封印的反向牵引。如果这里的阵眼彻底失效,她的魂也会跟着散掉。”
“所以你得抢在它完全破之前,找到控制它的办法。”
“对。”
赵姓汉子沉默了一会,忽然笑了,“那你一个人去不了。”
“我说了,你不用跟。”
“我不是帮你。”他拍拍腰间的短刀,“我是为了我自己。我兄弟死得不明不白,我要知道是谁让他们脑壳炸开。而且……”他顿了顿,“你要是死了,谁来告诉天下,杨家女儿是怎么被吃的?”
陈玄夜看着他,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有些人一旦下了决定,劝不动。
他重新系紧大氅,将符纸塞进赵姓汉子手里,“引阳符拿着。等它变黑,立刻扔掉,趴下装死。别逞强。”
“记住了。”
“还有,别碰地上的水,别捡地上的东西,别回头看。听见有人叫你名字,当没听见。”
“这么多规矩?”
“活命的规矩。”
赵姓汉子咧嘴一笑,“行,我都听你的。”
陈玄夜点头,迈步向前。
风更大了,卷起沙尘,扑在脸上生疼。地面开始出现裂痕,一道道纵横交错,像是干涸的河床。裂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冒着细小的气泡。
空气中有了味道。
不是血腥,也不是腐臭,是一种金属般的腥气,吸一口喉咙发痒。
陈玄夜握紧匕首,脚步放缓。
他知道,已经到了边界。
再往前,就是被封印的旧战场。
赵姓汉子紧跟在后,呼吸急促,但没停下。
他们走过一片枯树林,树干漆黑,枝条扭曲如爪。突然,陈玄夜抬手示意停下。
前方地面塌陷出一个圆形坑洞,直径十几丈,深不见底。坑边立着几根石柱,上面刻满符文,有些已经剥落。中央悬浮着一座小庙,屋顶朝下,门朝天开,四角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铃。
风吹过,铃不响。
可庙在动。
极其缓慢地旋转,像是在调整角度。
陈玄夜盯着它,玉珏的热度骤然升高。
他知道,这就是锚点之一。
也是通往昆仑墟的入口之一。
“那就是你说的倒庙?”赵姓汉子声音发颤。
“是。”
“它……在转?”
“它在感应。”陈玄夜低声说,“有人在另一端启动了什么。”
他刚说完,庙顶的铁铃突然轻轻晃了一下。
没有风。
可铃动了。
紧接着,坑底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封印上。
陈玄夜一把拽住赵姓汉子往后拉。
两人退到十步外,坑边的石柱咔嚓裂开一道缝。
陈玄夜盯着那庙,手按在匕首上。
他知道,里面等着他的,不只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