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夜站在拱门下,手还悬在半空,指尖离那块发烫的残图只差一寸。
可就在他要收回手的瞬间,脚下的地面变了。
不是塌陷,也不是震动。而是整片石地像水一样晃了一下。灰白色的物质从砖缝里渗出来,顺着鞋底往上爬,冰得他小腿一抽。他猛地后退,肩背撞上冰冷的门框。
眼前的东西开始碎。
先是远处的隧道入口裂开一道口子,接着山壁褪色,雾气干涸,连头顶的天都像旧纸一样卷边剥落。他眨了下眼,再睁开来时,自己已经不在原地。
破庙。雨夜。
他蹲在墙角,怀里抱着一条断了腿的野狗。屋外雷声炸响,雨水顺着屋顶的窟窿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一滩浑浊的水洼。这地方他记得——七岁那年冬天,他被赶出杂役堂,饿得啃树皮,最后倒在这家废弃的土地庙里。
可现在,他明明刚从玉桥过来。
他低头看手。匕首没了,外氅也没了。身上穿的是当年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袖口磨出了毛边。他伸手摸脸,指尖碰到的是少年时瘦削的颧骨,不是如今被风沙刻出棱角的脸。
幻境。
他立刻明白了。
这不是回忆,是陷阱。
他闭上眼,用力掐自己大腿。痛感清晰。但这不说明什么,真幻境里的痛也一样狠。他咬牙,把注意力集中在胸口——那里应该贴着玉珏和残图。只要它们还在,他就没彻底迷失。
可当他意念扫过心口时,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图丢了?玉也丢了?
他猛地睁眼,四周场景已经变。
长安街头。黄昏。
他正扶着一名老商人的胳膊,对方胸口插着一支箭,血流了一地。这是他救商队那天。当时他刚用匕首格开山贼的刀,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官差按住肩膀:“就是他!抢完货还想装好人!”
记忆里的画面到这里就结束了。
但现在,人群散开,李白从街角走来。他穿着酒渍斑斑的白袍,手里拎着个空酒壶。走到陈玄夜面前,忽然咧嘴一笑:“你挺能演啊。”
陈玄夜愣住。
“为了查杨玉环的事,连英雄都肯当?”李白歪头看他,“说到底,你不就是想见那个女人一面?长得好看,就能让你豁出命去?”
这话不对。李白从没这样说过。
他盯着李白的眼睛。瞳孔颜色太深,像是墨汁滴进清水里还没化开。而且……没有呼吸。
他慢慢后退一步。
画面又换。
华清池。月下。
杨玉环站在池边,白衣如雪。风吹起她的长发,她转过身,脸上没有表情。但下一秒,衣服染红,血从嘴角溢出来,顺着下巴滴进池水。
“你不该来。”她说,“命定之人从不会活着唤醒我。”
陈玄夜喉咙发紧。
他知道这是假的。可心还是抽了一下。
他往前走了一步:“我不是命定之人。没人选我。我只是不想看着有人白白牺牲。”
杨玉环没说话,只是抬手指向池中心。那里浮起一座石台,台上立着一口棺材。棺盖打开,里面躺着另一个他——眼睛闭着,脸色青灰,像是死了很久。
“那就是结局。”她说。
陈玄夜盯着那具尸体,忽然笑了:“死的是他,又不是我。”
话音落下,整个池面剧烈抖动。杨玉环的身影开始扭曲,像被风吹皱的倒影。
他抓住这点破绽,不再看她,而是低头检查自己的手。指甲、掌纹、虎口的老茧——全都在。他活了二十三年,哪次打架不吃亏?哪顿饭不是抢来的?这些痕迹骗不了人。
幻境再真,也造不出这种细节。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可刚迈出一步,四面八方同时响起脚步声。
一个个“陈玄夜”从黑暗里走出来。有七八岁的孩子,跪在地上求香火钱;有十五六岁的少年,拿着染血的短刀站在尸堆里;还有二十出头的自己,背着包袱走在雪夜里,头也不回。
他们围成一圈,齐声开口:
“你不过是个妄想改命的蝼蚁。”
“市井出身,凭什么碰昆仑墟的秘密?”
“你以为你在救人?其实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陈玄夜站定,没动。
他说:“你们说得对。”
众人一顿。
他继续说:“我确实穷过,挨过打,被人踩在泥里嘲笑。我也怕过,后悔过,半夜醒来想过干脆算了。”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的纹路:“可我还是来了。我不信什么天命,也不靠谁赐机会。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做,就没人做了。”
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砸进地面。
周围的“他”们开始晃动。
其中一个突然扑上来,拳头直冲面门。陈玄夜没躲,任那一拳砸在鼻梁上。剧痛传来,但他笑了。
幻境打人,不会流血。
可现在,血正从鼻孔往下滴,落在脚面,温的。
他抬手抹了把脸,把血涂在额头上,像画符。
“我是陈玄夜。”他说,“我没后台,没师父,没人教我规矩。我走的每一步,都是我自己踩出来的。”
“你们否定不了。”
轰——
头顶的空间裂开一道缝。
光漏下来。
不是日光,也不是月光。是一种说不出颜色的亮,像是什么东西终于松了口气。裂缝一点点扩大,周围的影像像沙塔遇水,开始崩塌。那些“他”们发出无声的嘶吼,伸手想抓他,却被一股力量拉回黑暗。
陈玄夜抬头看着那道裂痕,忽然想起什么。
他伸手探进怀里。
残图还在。
玉珏也在。
而且,玉珏正贴着图的一角,微微发烫。刚才在幻境里感觉不到,现在一出来,热得几乎烫手。
他赶紧抽出图摊开。
红点变了位置。线路重新连接,不再是通向隧道,而是折返穿过河床西侧,最终停在一个新标记前——
“甲子祭台”。
旁边多了一行小字:
“另一半在她手中。”
他盯着那句话,还没来得及细想,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摩擦声。
像是布料刮过石头。
他猛地扭头。
隧道深处,一个人影正缓缓转过身。
那人披着灰袍,身形瘦削,左手戴着一枚青铜指环,指节分明。
她抬头看向他,眼神平静。
嘴唇动了动。
陈玄夜听见三个字——
“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