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夜站在窄道前,风从废墟深处吹出来,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不是单纯的腐朽,也不是血腥那么简单。它混着点香灰的干涩,又有一点像是雨后青石板上的湿气。他闻出来了——这是祭祀用的老檀,烧到最后那种焦味。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青铜残片,“月归人”三个字在昏光下泛着冷色。刚才那股气息还在,微弱但持续,像一根线吊在胸口,拽着他往前走。
左肩的伤已经麻木了,血流得少了,可整条手臂使不上力。他把残片贴到眉心,凉意渗进来,脑子嗡了一下。玉图在怀里发烫,簪子也跟着热,两样东西挨在一起,像是互相认出了对方。
他咬破手指,把血抹在青铜片上。
血珠刚落上去,残片猛地一震,几乎脱手。紧接着,胸前的东西全都开始发热,连带着心跳都快了几分。一道极细的银线从玉图边缘射出,斜斜指向窄道尽头。
他知道,这路没错了。
那条道很窄,两边是倒塌的石墙,顶上盖着碎裂的檐板,勉强搭出个通道的样子。地面铺着黑石,踩上去有轻微的回响,像是下面空的。他蹲下摸了摸,石板缝里嵌着一层薄灰,颜色发紫,和之前发现的“血泥”一样。
他没再犹豫,撕下大氅下摆缠住肩膀,打了个死结。动作太猛,牵动伤口,眼前黑了一瞬。他靠着墙站稳,喘了两口气,把匕首换到右手。
刚要迈步,眼角忽然扫到一点动静。
那只黑羽鸟落在不远处的残碑上,翅膀收着,头歪向一边。它没叫,也不飞,就那么盯着这边。陈玄夜不动,它也不动。一人一鸟对峙了几息,鸟突然展翅,冲天而起,朝着来路的方向飞走了。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妖族已经知道他来了。这只鸟不是来杀他的,是来标记位置的。后面的人很快就会到。
他回头看了一眼高台。
那里什么都没有了,阵纹熄灭,风停了,连刚才那声哼唱也消失了。只有地上那个凹陷还留着,像一张沉默的嘴。
他伸手进怀里,把青铜片和簪子按在胸口。
“你说‘月归人’,我就算死在这条路上,也要替你把月亮找回来。”
话出口的时候,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话不该是他这种人说的。他在市井里长大,打架偷钱骗酒什么都干过,从来不信什么宿命姻缘。可现在他说出来了,而且说得特别顺。
像是早就想好了。
他抬起脚,踏上了窄道。
一步进去,温度降得厉害。外面还有点风,这里却一丝气流都没有,空气黏在皮肤上,呼吸都觉得费劲。头顶的石板越压越低,走到一半时,他必须弯腰才能前进。
耳边开始有声音。
不是风,也不是鸟叫。是一种低吟,很轻,断断续续,像有人在念什么东西。他听不清词,但节奏熟悉——和之前在高台边听到的哼唱是一样的调子。
他咬了下舌尖,疼让他清醒了些。
继续往前。
石道两旁出现了浮雕。刻的是人影,穿长袍,戴冠冕,手里捧着某种器物。他们排成队列,走向中央一个圆形祭坛。每一尊雕像的脸都被磨平了,只剩轮廓。但他们的手都朝向同一个方向,像是在指引什么。
他放慢脚步,伸手碰了下其中一尊的手臂。
指尖刚触到石头,胸口就是一阵剧烫。
玉图几乎要烧起来,簪子也在震动。他猛地收回手,退后半步,背靠墙壁。
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
不是幻觉。
一道白影从前方飘过,速度很快,贴着地面掠过去,消失在拐角处。它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影子,出现和消失都毫无征兆。
但他看清了。
那是女人的裙角,素白,没有任何花纹。
他靠着墙站了几息,等心跳平下来。
然后一步步往前走。
转过弯,道变得更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前方出现了一扇门。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是青铜铸的,上面布满绿锈。门虚掩着,一条缝透出里面幽暗的光。
那光不是火烛,也不是月光。它泛着青白,忽明忽暗,像是水底反射的那种波纹。
他走到门前,伸手推了一下。
门没动。
他又用力推了一次,这次听见里面传来“咔”的一声,像是锁扣松了。
门开了一条更大的缝。
里面的气息涌了出来。
比外面浓十倍。檀香、血、冷灰、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时间本身烂掉了。
他把匕首握紧,一脚踹开门。
里面是个小殿。
四面墙都是壁画,颜色褪得厉害,但还能看出内容。画的是仪式场景:一群人围着祭台,中间跪着一个女子。她披着白袍,头垂着,双手交叠在胸前。背后站着一个穿黑袍的人,手里拿着刀。
陈玄夜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子。
虽然脸看不清,可姿势、身形、甚至连头发怎么垂下来的,都和他在华清池壁画上见过的一模一样。
他走近那幅画,手指抚过墙面。
就在触到女子身影的瞬间,胸口的东西全炸了。
玉图、簪子、青铜片,一起发烫,烫得他不得不把手按上去压住。同时,一股气流从地底冲上来,直钻脑门。他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耳边的声音变了。
不再是哼唱。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说:“你还记得我吗?”
声音很轻,像风吹过耳畔。
他没回答,也不敢回头。
他知道这不是真的她在说话。这只是残留的记忆,是这片地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可他还是觉得喉咙堵住了。
他盯着画里的女子,忽然发现一件事。
其他人的影子都在地上,唯独她没有。
她的脚下是空的,像从来不曾真正站在那里。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殿中央。
那里有个石台,不高,表面平整,边缘刻着一圈符文。台子正中间,有一道浅浅的凹槽,形状像人躺下的轮廓。
他走过去,蹲下来看。
凹槽底部有几道划痕,很深,像是指甲抓出来的。旁边还有一点暗色痕迹,已经干透了,看不出是不是血。
他伸手摸了摸。
指尖刚碰到凹槽边缘,整个人猛地一震。
画面冲进脑子里。
雪。很大的雪。一座山峰,云层压得很低。一群穿黑袍的人围着祭台,中间站着那个白衣女子。她没哭,也没喊,只是抬头看着天。有人上前绑住她的手,她不动。有人割开她的手腕,血滴进铜盆,她也只是闭上眼睛。
然后她说了句话。
声音很小,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她说:“若有一日,有人能循此迹而来,便请代我看看,人间是否值得。”
没人回应她。
风卷着雪扑在脸上,画面散了。
陈玄夜跪在地上,喘着粗气。
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
他知道刚才看到的是什么了。
不是预言,也不是传说。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她来过这里,不止一次。她受过伤,流过血,被人绑在这里,当成祭品。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封住某个东西。
他慢慢爬起来,走到墙边,掏出匕首。
在青铜门框下方,他刻了六个字:
陈玄夜至此,不退
刻完,他转身面向石台。
“你在等谁?”他低声问。
没有人回答。
可玉图的光亮了起来,照向殿后另一条通道。
他知道该往哪走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石台,抬脚迈了出去。
通道很短,几步就到了尽头。
那里没有门,只有一块垂落的布帘。材质不明,颜色发灰,像是被烟熏了很久。
他伸手掀开帘子。
后面是一间更小的室。
空的。
只在正中央放着一只陶罐。
罐子很旧,表面裂了几道缝,但没碎。里面装着半罐水,水面平静无波。
他走近。
就在他靠近的刹那,水面忽然晃了一下。
倒影出现了。
不是他的脸。
是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