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浸了墨的旧绒布,把废弃的师范园区裹得严丝合缝。陈砚踩着月光走在回廊里,脚步压得极轻,仿佛怕惊动空气里漂浮的粉笔灰。刚才那个被劈开的“S”仍在黑板上残留轮廓,像一条被钉死的蛇,可他心里清楚,蛇尾还在扭动——真正的奇点不在教室,而在沈路手里。
他回到捷达,发动引擎,却不开灯,任黑暗把车子吞没。手机亮了一下,是李响发来的定位:桂北·钨矿废井,坐标与父亲车票终点完全一致。信息末尾附了一句话——“沈路露过面,有人看见他在井口烧纸,嘴里喊老师。”
陈砚深吸一口气,把座椅调低,闭上眼。他需要短暂休眠,让大脑清零,可一合眼,竖井里那具白骨就浮上来,颌骨敞开,像在笑,又像在喊“阿砚”。他猛地睁眼,左手下意识去摸枪套,却只触到冰凉牛皮。疲惫像潮水,一波波拍击太阳穴,他却不敢睡,怕梦里被积分,醒来已成奇点。
忽然,挡风玻璃“嗒”一声轻响,一枚细小石子滚下雨刷。陈砚抬眼,看见远处教学楼顶站着一个人影,背对月光,瘦长,左肩微耸,像背负一捆无形测量尺。人影抬手,朝他挥了一下,动作缓慢,带着老师的温文尔雅,却无端让人背脊发凉。陈砚推门下车,那人影已消失,只剩楼顶边缘飘着一条白色纸带,被夜风托起,翻飞成“∮”形轨迹。
他冲上楼顶,铁门被一根粉笔卡住,断面新鲜。天台风大,吹得粉笔灰四散,像一场逆向的雪。纸带钉在避雷针上,用淡红墨水写着:
“路径断在第七弧,
想续线,来桂北,
带上常数项。”
落款依旧是“S·C”,却加了一个小小的“§”,像把“∮”拦腰斩断。陈砚捏紧纸带,指节被风吹得发白。常数项——他反复咀嚼这三个字。数学里,常数项是不变量,是无论曲线如何扭曲都固死的锚点;生活里,他的常数项是父亲,是苏芷,是尚未出生却已被写在公式里的孩子。沈路要他带锚点去,好一并拔起,让整条路径彻底失控。
凌晨两点,捷达驶出临城,高速路口收费员打着哈欠递卡,陈砚接过,道谢声被引擎轰鸣吞没。路灯一排排后退,像被擦除的坐标轴。他打开车窗,让冷风灌进来,保持清醒,也吹散那股萦绕不散的粉笔味。可风里竟带着另一种气味——摩尔薄荷烟,淡却固执,像谁在前车窗外吐了一口,又迅速被夜色抹平。
陈砚猛地踩刹车,轮胎摩擦声划破高速寂静。车头灯照出前方横着一条红色尼龙绳,离地一米,绳中央吊着一支摩尔烟,滤嘴朝下,烟丝被雨水泡散,像一尾死去的白虫。绳子另一端系在护栏,打结方式左向反手——左撇子。他下车,摘烟,发现滤嘴被剖开,里面塞着一张极薄的防水纸,展开只有指甲大,用激光蚀刻:
“别超速,
常数项会晕车。”
字迹几乎透明,却重重砸在他神经上。沈路就在附近,或许正躲在护栏外漆黑的山林,举着夜视仪,看猎物如何一步步踩进路径。陈砚把烟揉碎,扬手撒向空中,碎屑被车灯照得雪亮,又迅速沉入黑暗。他回到车里,把枪掏出,拍在副驾,脚下一踩油门,车速指针跃上一百四——他偏要超速,偏要当变量,看看常数项会不会真的晕车。
高速尽头是山区,隧道一座接一座,灯光在车窗上拉出流水般的橙线。每当车子冲出隧道,黑暗便像潮水倒灌,把光线一口吞没。第三个隧道口,捷达仪表台忽然自行闪屏,GPS 跳出红色警示:“前方匝道封闭,请绕行。”几乎同时,车载蓝牙自动配对未知设备,一段熟悉又陌生的音频灌满车厢——
背景是旧校区雨声,少年陈砚问:“曲线真的会闭合吗?”
父亲答:“会,只要路径连续。”
少年追问:“那人生呢?”
父亲沉默片刻,叹口气:“人生不行,人生有奇点。”
音频到此中断,紧接着是电子变调的冷笑,像粉笔刮过玻璃:“想续路径,先让奇点爆炸。”
笑声未落,前方隧道出口骤然亮起刺目白光,一辆无牌黑色皮卡逆行驶来,远光灯像两柄利剑直插瞳孔。陈砚猛打方向盘,捷达擦着护栏飙出,车尾横扫,发出刺耳金属嘶叫。皮卡擦肩而过,尾灯在黑暗里拖出红色弧线,像一条被拉长的“∮”,转瞬消失。
捷达横停应急带,陈砚喘息未定,左臂被护栏擦破,血顺袖口滴在座椅。他抬头,看见隧道口外立着一块老旧路牌,蓝漆剥落,只剩一个地名:桂北。箭头指向旁侧一条废弃匝道,柏油开裂,杂草丛生,像被世界遗忘的函数支线。GPS 仍在尖叫“请掉头”,他伸手拔掉电源,世界顿时安静,只剩心跳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他下车,打开后备厢,拿出便携式急救包,随意缠了下伤口,然后拎出备用油桶和折叠铲,回到匝道起点。杂草间,有一条新鲜车辙,宽距与刚才的黑色皮卡吻合。匝道路面布满裂缝,缝隙里却被灌入细细的白色粉末——粉笔灰,一路蜿蜒,像黑夜给他的导航。陈砚跟着车辙与粉末,驶入更深的黑暗。风在树林间穿梭,发出潮水般的呜咽,偶尔有夜鸟被车灯惊起,掠过挡风玻璃,留下一道短促的黑影,像未完成的路径微分。
废弃匝道尽头,是一处封闭隧道,铁栅栏被剪开,断口晃着银光。隧道口外,皮卡停在那里,车厢空荡,驾驶座却摆着一只小型投影仪,正对隧道内壁。机器仍在运转,光束投在墙上,是一幅动态图像:父亲陈述尧站在黑板前,手拿粉笔,缓缓写下一个“∮”,每写一笔,图像就放大一圈,最后占满整面墙,曲线内部浮现少年陈砚的脸,被红色箭头一次次穿透,血条一样掉落数字。
投影下方,摆着一只旧木箱,箱盖敞开,里面是一排试管,盛满淡红液体,标签统一打印:“β-乌本苷-3 情绪峰值样本 001-007”。第 7 支试管空着,瓶塞插着一支摩尔烟,滤嘴被剖开,塞入一张极薄的铜箔,上面刻着:“常数项在此,带它走。”
陈砚伸手,却在指尖即将触碰试管时停住——木箱底板有个细微红光,一闪一闪,像心跳。他低头,看见一枚针孔摄像头正对着自己,镜头背面连着无线传输模块,信号灯绿得刺眼。此刻,他的每一个微表情,都在同步传送到某个终端,成为别人公式里的新变量。
他缩回手,把折叠铲展开,猛地砸向摄像头,火星四溅,镜头碎裂。几乎同时,隧道深处传来鼓掌声,一下,两下,三下,节奏均匀,像摩斯信号“S”。陈砚握紧铲柄,朝掌声走去。隧道内壁的粉笔灰越来越厚,脚边散落着碎粉笔头,踩上去发出清脆断裂声,在封闭空间内被放大成刺耳爆裂。灯光尽头,是一方检修平台,平台中央摆着一把学校用的旧木椅,椅背绑着一个人——灰色帽衫,戴黑色头套,左肩微耸,嘴角含笔凹痕清晰可见。
陈砚屏住呼吸,缓缓靠近,枪口对准椅背后方:“沈路?”
头套下的人发出闷笑,声音经过变声器处理,像金属摩擦:“陈队,路径断了,想续线,得先让常数项爆炸。”
“常数项在哪?”
“在你手里。”对方努嘴,示意他看木椅下方。
那里放着一个老式计时器,表盘写着“7·21”,指针停在 00:07:00,秒针正滴答倒数。计时器背面连着一根软胶管,通向帽衫人胸口,管里流动着淡红液体——第七支空试管里的毒剂,被提前注入,倒计时结束,将推注完毕。
“放了他,我来做你的人质。”陈砚冷声。
“人质?”变声器笑得更尖,“我要的是积分,不是交换律。”
话音未落,帽衫人忽然剧烈抽搐,软胶管里液体加速涌动,计时器“嘀嘀”加速——有人远程调控!陈砚冲上去,一把扯断胶管,变声器却发出最后一句低语:“路径已断,奇点留给你。”随后,椅背弹开,帽衫人滚落在地,头套脱落——不是沈路,而是一个陌生少年,十七八岁,脸色青灰,嘴角尚温,却已停止呼吸。少年左腕用红笔写着一个“§”,像被斩断的“∮”。
隧道外,传来皮卡发动的轰鸣,远光灯一闪而逝,像一条完成闭合的曲线,头也不回地冲向黑夜。陈砚想追,却脚下一软,跪倒在地。少年尸体横陈,计时器归零,表盘“7·21”碎裂,弹出一张细小铜箔,上面新刻字迹:
“第七弧已断,
常数项在你心里,
带着它,来原点。”
他攥紧铜箔,指节泛白,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嘶吼,像被逼到墙角的兽。隧道穹顶回应他,回声层层折叠,最终汇成一句模糊耳语:
“∮——”
夜风从隧道口灌入,卷起满地粉笔灰,像一场逆向的雪,把少年的尸体、碎裂的计时器、断裂的软胶管,统统覆盖成白色。陈砚站在雪中央,左眼的血丝终于破裂,一滴血泪滑过脸颊,落在铜箔上,将“原点”两个字染得通红。
他抬头,看向漆黑隧道深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沈路,我来了,带着我的常数项。”
风把回音撕碎,又把粉笔灰扬起,像无数条细小的路径,在黑暗中等待被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