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原点

隧道尽头没有光，只有一条更黑的缝隙，像被岁月撕开的伤口。陈砚把少年尚有余温的手轻轻放回地面，脱下外套盖住那张青灰色的脸。血与粉笔灰在他脸上结成硬痂，他却顾不得擦，抬脚朝缝隙追去。每一步都踩碎玻璃般的寂静，回声在穹顶下撞来撞去，像一群受惊的夜鸟。

缝隙外是一条废弃铁轨，枕木朽烂，野草丛生，月光从云缝里漏下一缕，照见铁轨尽头停着一节绿皮车厢。车门半掩，铁皮锈出大片疤癣，却有一扇窗透出微弱的乳白灯光，仿佛有人在里面守着一盏旧台灯，等一个迟到的学生。更远处的山脊上，皮卡灯光一闪而灭，像把钥匙插进黑夜，彻底锁死了退路。

陈砚检查弹匣，还剩五发。他深吸一口气，踩着枕木走向车厢。距离二十米时，风突然带来一股熟悉的气味——摩尔薄荷烟，混着碳酸镁的涩苦，像无数根细针扎进鼻腔。车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仿佛认出他的脚步。车厢里，座椅被拆得精光，地板中央摆着一张学校用的旧课桌，桌面摊开着一份试卷，头顶的管灯闪烁不定，发出细微嗡鸣。

试卷抬头是“桂北钨矿职工子弟中学2005届复变函数补考卷”，姓名栏用红笔涂成一个实心圆，像一颗子弹孔。试卷背面，用粉笔写着：“要救常数项，先证明你是变量。”桌面左上角，摆着一支老式英雄钢笔，笔帽裂开，笔舌沾着暗红痕迹，像写过血字。右上角，是一只拇指大的玻璃试剂瓶，里面盛着无色液体，瓶塞用软木封死，标签只有一行手写英文：Antidote？（解毒剂？）。

灯光忽然稳定，车厢壁上的投影仪自动启动，白光打在陈砚背后，将他影子投到试卷上，正好盖住那颗红笔子弹孔。投影画面是父亲陈述尧——年轻的、穿着灰布工作服的父亲，站在矿山黑井口，手里举着一盒粉笔，对镜头微笑。背景音是隧道里那种滴答水滴声，却与父亲口型同步：

“阿砚，路径可以变形，但奇点不能消失。当你成为被积函数，记得把奇点留给自己。”

话音落下，画面切换，出现一间实验室：白墙、紫外灯、一排排试管，沈路背对镜头，左手持注射器，右手用镊子夹起一枚细小铜钥匙——正是陈砚口袋里那枚。沈路将钥匙放进试管，注入淡红液体，钥匙表面迅速析出白色结晶，像被时间加速腐蚀。镜头推近，沈路侧脸在紫外灯下显得苍白，嘴角凹痕深深，他对着镜头轻声说：

“常数项已溶解，变量先生，请答题。”

画面随即定格，车厢陷入短暂黑暗，再亮起时，试卷上出现第一道题：

“1. 若曲线C包含奇点z₀，求∮_C▒〖f(z₀)/(z-z₀)〗 dz。”

这是一道基础复变题，答案却是空白，像故意留给考生誊写命运。陈砚拿起钢笔，手心渗汗，笔尖触到纸面的瞬间，车厢外传来“砰”一声闷响，像有人从高处坠落。他猛地回头，车门仍半掩，铁轨两侧野草簌簌摇晃，却不见人影。再转回桌面，钢笔尖不知何时已划破纸面，在红笔子弹孔边缘拖出一道黑线，像把死者的眉心又补了一枪。

第二道题随之浮现，字迹由红转黑，像血被氧化：

“2. 陈述尧于2005年6月21日购买的车票，终点是桂北，起点是哪里？A.失踪 B.原点 C.背叛 D.救赎”

陈砚喉咙发紧。起点是家，是校园，是父亲抱着他说“曲线可以闭合”的那间教研室，可这些答案都不在选项里。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数学，而是裁决——沈路在逼他承认：父亲从未出发，或者说，父亲早已在起点被定格，所谓失踪，只是儿子视角的幻觉。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无法落下。灯光开始闪烁，频率越来越快，车厢外又传来“砰、砰”两声，仿佛有人不断从车顶跳下，却找不到尸体。陈砚深吸一口气，在选项D上画圈，墨迹刚落，桌面试剂瓶“啪”一声自动弹开，软木塞蹦到地板，滚进黑暗。瓶口飘出一缕苦杏仁味，与β-乌本苷-3的淡腥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甜。

第三道题悄然出现，字迹却由粉笔写成，悬浮在试卷上方，像有人隔着空气快速板书：

“3. 若常数项=父亲，变量=儿子，情绪峰值=？ 请用量纲证明，儿子亲手结束父亲痛苦时，积分值=1。”

字迹最后一笔高高扬起，像一刀划破幕布。陈砚瞳孔骤缩，他忽然看清了沈路的终极议程：不是要他去救父亲，而是要他亲手把父亲送进“奇点”，让路径闭合，让积分归一。所谓解毒剂，不是解李响的毒，而是解他心里的“常数项”——让父亲不再是不变量。

灯光再次熄灭，车厢陷入绝对黑暗。陈砚听见自己的心跳，像被关在铁盒里的石子，来回撞击。他摸到枪，却抬不起手，因为黑暗里出现一点微光——是父亲。不是投影，是真实的人：陈述尧站在课桌另一端，头发花白，眼角下垂，穿那件他失踪前的灰布工作服，胸口别着“桂北钨矿”旧徽章。父亲的手里握着一支粉笔，白得耀眼，他抬手在黑板上写字，却听不到粉笔摩擦声，只有水滴一声声坠落。

父亲写完，转身看他，嘴唇开合，没有声音，却分明在说：“阿砚，动手。”

陈砚喉咙里迸出一声嘶吼，举枪对准黑暗：“你不是我爸！”

枪口火光一闪，子弹穿过幻影，击碎车顶管灯，玻璃碎片暴雨般落下。父亲影像晃了晃，像被风吹散的烟，却在消散前，将粉笔轻轻抛来。粉笔落在试卷上，正好滚进红笔子弹孔，发出“嗒”一声轻响——仿佛心脏最后一下搏动。

灯光彻底熄灭，车厢外传来铁轨震动，像有列车从远处驶来，却看不到头灯。陈砚摸黑抓起试剂瓶，将剩余液体一口饮尽，苦杏仁味瞬间灌满胸腔，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清明——如果这是奇点，那就让奇点爆炸；如果必须有人死去，那也该是影子，而不是父亲。

黑暗里，他听见车门被风关上，锁舌“咔哒”合拢，像粉笔折断。列车开始移动，缓缓滑向深山，而车厢里只剩他与一张被击穿眉心的试卷，以及那支插在弹孔里的粉笔——粉笔尾部，用红笔写着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

“第七弧完成，

常数项留在原点，

变量先生，请下车。”

列车速度骤增，冷风从破碎车顶灌入，卷起试卷，纸页翻飞，像一场逆向的雪。陈砚握紧铜钥匙，踉跄走向车门，伸手拉开车锁——外面是漆黑的隧道，隧道壁用粉笔写满巨大“∮”，像无数只眼睛注视他。他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身体在铁轨旁翻滚，碎石划破皮肤，却感觉不到疼。

列车继续向前，越来越快，最终在一声遥远轰鸣中脱轨，撞上山体，火光冲天而起，照亮整条隧道。火光照见铁轨尽头，立着一块老旧木牌，被烈焰映得通红，上面写着：

“桂北钨矿·原点”

陈砚趴在地上，吐出一口带杏仁味的血，却笑了。火光里，他掏出那枚铜钥匙，对准木牌上的锁孔——没有锁，只有被粉笔涂红的孔洞，像一颗子弹打穿的眉心。他把钥匙插进去，轻轻旋转，钥匙柄“S·C”在火里发亮，像被熔铸的奇点。

背后，隧道口传来脚步，轻而稳，左肩微耸，嘴角凹痕在火光下投下细长阴影。沈路终于现身，他手里握着一支粉笔，白得耀眼，像刚从老师指间取下。他抬手，在黑影与火光交界的地方，写下最后一笔：

“∮”闭合，奇点归位。

陈砚转身，枪口对准沈路，却听见自己心跳先一步响起——像被积函数，终于等到积分路径的终点。火光把两道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又迅速分开，像两条永不相交的渐近线，却必须在原点决一死战。

沈路微笑，声音第一次没有变调，清冷而温柔：

“陈砚，欢迎回到原点。”

火舌卷起粉笔灰，漫天飞舞，像一场盛大的毕业典礼，又像一场迟到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