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在南宋末年的临安城。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将破败巷弄里的积水染成淡红。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草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乱世特有的背景气息。彼时,她们的关系远不如现在这般“融洽”,更多是出于生存本能而暂时联手的“同行者”
墨临纪背靠着冰冷潮湿、长满滑腻青苔的砖墙,粗重地喘息着。她刚刚解决掉一个如跗骨之蛆般追踪了她三天的“影阁”前身组织的眼线,代价是左肩胛处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鲜血不断渗出,浸透了深色的衣料,黏腻而温热。疼痛像是烧红的铁丝,不断灼烫着她的神经,但她脸上除了因失血而略显苍白外,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万年岁月,这种程度的伤痛早已习惯
她的目光落在几步之外
那里,砚清辞——那时她们或许还用着更古老的名字,关系也远非如今这般近乎融为一体的默契,更多是出于对共同威胁的警惕而暂时结成的、脆弱而冰冷的同盟——正蹲在地上
她的面前,是一个蜷缩在墙角的、气息奄奄的小乞丐。看身形不过十来岁,衣衫褴褛,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胸腹间一片模糊的血肉,似乎是某种钝器或野兽所致,伤口狰狞,生命正随着汩汩流出的暗红色液体快速消逝。小乞丐的脸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喉咙里断续的、带着血沫的嗬嗬声
墨临纪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却牵动了伤口,让她倒抽一口凉气,声音因此显得更加沙哑难听:“省省吧,青娘。阎王的帖子都送到眼前了,救不活。有这闲心,不如想想怎么把后面的尾巴彻底清理干净,或者,找个像样的郎中来瞧瞧我这伤。” 她习惯性地用调侃和冷漠来掩饰虚弱,也习惯性地认为砚清辞的举动不过是无谓的伪善。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年头,慈悲是奢侈品,更是催命符
砚清辞没有回头,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带有苗疆特色的旧衣,此刻也沾上了泥污。暮色中,她侧脸的线条清冷而锋利,浅金色的竖瞳专注地盯着伤口,里面没有怜悯,也没有激动,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她的动作却异常敏捷熟练,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她随手从墙角扯了几株常见的、有止血功效的野草,放入口中快速嚼碎,又从一个样式古朴的小布袋里拈出一点看不出原貌的暗色粉末,混合在一起,然后小心翼翼地敷在那片可怕的伤口上。接着,“刺啦”一声,她利落地撕下自己衣摆下相对干净的白色里衬,扯成布条,动作稳定而精准地进行包扎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异常白皙,与那狰狞的伤口、污秽的环境以及小乞丐肮脏的皮肤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那双手,既能捻动致命的蛊毒,也能在瞬息间拧断敌人的脖颈,此刻却在进行着看似徒劳的救治
“闭嘴”砚清辞的声音传来,比现在更冷,带着苗疆口音特有的峭拔,像碎冰撞在一起,“血流太多,腥气会引来野狗和秃鹫,平添麻烦”
墨临纪被这直白而冷酷的理由噎了一下,随即在心底冷笑:果然还是那个只计较利弊的毒蛇。她耐着性子,看着砚清辞完成包扎。那孩子的呼吸已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瞳孔也开始散大
就在墨临纪以为这场闹剧即将结束时,砚清辞却做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并没有立刻起身离开,而是再次伸手探进那个随身的小布袋,这次,她摸出了一块用略显粗糙的油纸包着、方方正正的东西。她仔细地揭开油纸,露出里面浅琥珀色的、质地并不均匀的块状物——是一块看起来十分廉价的饴糖
砚清辞用指甲掐下小小的一角,然后,做了一件让墨临纪瞳孔微缩的事情——她俯下身,用那两根刚刚接触过血腥和草药的手指,轻轻撬开小乞丐咬紧的牙关,将那一小块饴糖,塞进了他满是血沫的口中
奇迹般的,那孩子原本已经涣散的瞳孔,骤然凝聚起一点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光亮。他喉咙里嗬嗬的声响大了些,干裂的嘴唇似乎想嚅动一下,尝到那微不足道的一丝甜味。最终,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那点光亮在眼中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如同燃尽的灰烬,彻底熄灭了。脑袋一歪,再无生息
砚清辞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她静静地看了那具小小的尸体几秒,然后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将孩子未能瞑目的双眼合上。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庄重的仪式感
做完这一切,她这才站起身,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转向墨临纪,目光落在她依旧渗血的肩头,从同一个布袋里取出一个更小的、颜色沉暗的瓷瓶,随手抛了过去,弧度精准
“金疮药,苗疆的古方,止血生肌。死不了,就跟上”她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命令式的、不带感情色彩的简洁。说完,她甚至没有检查墨临纪是否接住,便转身,踩着坑洼不平的湿滑地面,朝着巷子更深的阴影处走去。背影在残阳最后的余晖中,拉出一道孤直、清瘦而决绝的影子,仿佛与这污浊的尘世格格不入
墨临纪下意识地接住那个还带着砚清辞指尖一丝凉意的瓷瓶,握在掌心。她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具刚刚获得片刻“安宁”的小小尸体,又抬头望向砚清辞毫不回顾、即将消失在昏暗中的背影,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涌上心头
她原本笃定的判断——砚清辞是个冷酷、高效、只论得失的同盟者——此刻产生了裂缝。那看似徒劳的救治、那块突兀的饴糖、那合上双眼的动作……这一切串联起来,无法用简单的“利弊”或“伪善”来解释。那更像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连本人可能都未曾深刻意识到的本能,一种在漫长血腥中试图保留某种东西的、笨拙而固执的仪式
那块劣质饴糖的甜,或许微不足道,甚至无法真正缓解死亡的痛苦,但它存在过。
那一刻,墨临纪看着砚清辞消失在黑暗巷口的背影,第一次隐约感觉到,这条来自苗疆的、看似无情的“毒蛇”体内,或许藏着某种她从未真正理解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像一颗无意间落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将在往后长达万年的共生与共犯关系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