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银杏叶被秋阳染得金透,风一吹便簌簌落在汉白玉石台上,司言卿玄色朝服的下摆上,恰好沾了一片,却丝毫不影响他站姿的规整 。他面向石台正中的元景帝与兰贵妃,金冠上的玉簪折射出细碎光泽,先是拱手作揖,小臂与肩平齐,而后左腿后撤半步,右腿屈膝跪地,双手交叠按在膝前,掌根稳稳贴住锦缎衣料,腰背挺得如青松般笔直,连垂落的衣袖都精准地停在石台边缘,分毫不差地行完君臣之礼 。
“陛下,贵妃娘娘,臣弟有一事冒奏 。”他声音清润,穿透御苑的风声与远处的虫鸣,清晰地传到主位前,“方才陛下恩旨让臣弟以剑法助兴,臣弟本当遵旨。只是方才起身时,见西侧赏秋席的英国公夫人,将案上的青瓷茶盏往身前挪了半寸,指尖还攥着帕子;陛下身旁的长宁公主,也悄悄叮嘱侍女把身后的屏风往席前挡了挡 。” 司言卿保持着躬身姿态,目光轻扫过场中——石台下的席案紧密排布,女眷们鬓边的珠翠、腕间的玉镯随动作轻晃,案上摆着的糖蒸酥酪、桂花糕,还有插着新鲜秋菊的薄胎花瓶,稍有不慎便会被剑气波及 。“臣弟的青冥剑开刃已三年,前日演武场练剑,剑气曾将三丈外的芦苇拦腰斩断 。御苑草木繁盛,席面又近,若舞剑时剑气扫到银杏枝桠,碎叶、断枝飞溅,或是不慎碰翻案上花瓶,瓷片划伤哪位女眷的肌肤,或是勾破她们的绫罗衣饰,臣纵是万死,也难赎其罪 。”
兰贵妃执起茶盏,用茶盖轻轻撇去浮沫,目光落在司言卿身上,语气带着赞许:“王爷心思这般缜密,倒省了陛下操心 。” 元景帝捻着胡须轻笑,指了指他:“既知剑法不妥,你可有替代之法?” 司言卿缓缓起身,动作从容不迫,朝苑门轻抬了下手 。等候在外的内侍立刻捧着一张七弦琴进来,琴身是百年桐木所制,琴尾刻着的“松雪”二字,在秋阳下泛着温润光泽,琴囊上还绣着他少年时亲手绣的青竹纹,是恩师清玄先生临终前赠予他的遗物 。
转身接琴的刹那,司言卿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东侧廊下,恰好与梁又晴撞个正着 。她不知何时站在两株银杏树中间,月白襦裙外罩着一件藕荷色披风,往常总是弯着的眉眼此刻微微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可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深邃得像藏着一汪寒潭 。那目光穿过散落的银杏叶,直直落在他身上,没有半分闪躲,似带着千钧重量,明明只是一瞬的对视,司言卿却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连御苑的风声都骤然静止,只剩下她眼底那片“一眼万年”的深邃,仿佛要将他的模样,连同这秋阳、银杏,一并锁进时光里 。他迅速收回目光,指尖在袖中悄悄攥紧了衣料,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朝臣的端庄,连呼吸都未曾乱了半分 。
“臣弟早有准备 。”司言卿转向元景帝与兰贵妃,躬身回话时,余光又忍不住朝东侧廊下瞥去——梁又晴已抬起头,正望着他手中的古琴,唇边噙着一抹极淡的笑,眼底的深邃里,多了几分旁人看不懂的了然 。“剑法刚猛,难控分寸,恐扰了御苑雅趣;而琴音柔和,最合秋景 。臣幼时师从清玄先生,学过一曲《秋江夜泊》,此曲无激昂之调,唯有江风、渔火、归舟之景,既能为宴饮助兴,又不会让各位女眷觉得拘谨 。” 说罢,他朝石台上下的众人颔首致意,目光再次与梁又晴相遇时,她轻轻朝他点了点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竟泛起了细碎的光,像秋星落进了寒潭 。
内侍将古琴稳稳放在石台上的琴案上,司言卿走上前,先取出随身携带的绒布,仔细擦拭了一遍琴弦,又伸出食指,轻轻拨动每一根弦,确认音准无误 。他正了正衣袍,在琴案后跪坐——双膝与肩同宽,小腿完全贴合地面,双手自然垂放在膝上,连腰腹的弧度都保持着丝毫不差的端庄 。指尖落下的瞬间,琴音如秋江初涨,轻柔地漫过御苑 。弹奏间,司言卿每一次抬眼换气时,总会不自觉地用余光去寻东侧廊下的那道身影:梁又晴站在原地,双手拢在披风袖中,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随着琴音的起伏,时而柔和,时而沉静,像是在与他的琴音,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
一曲终了,余音绕着银杏枝桠久久不散 。兰贵妃笑着对元景帝说:“这琴弹得,倒让妾身觉得,眼前的银杏林都成了秋江呢 。” 司言卿起身,再次朝元景帝与兰贵妃行臣礼,动作规整如初见 。起身时,他抬眼望向东侧廊下,梁又晴正朝他轻轻颔首,眼底的深邃依旧,只是那片“一眼万年”的目光里,添了几分暖意,像秋阳终于穿透云层,落在了寒潭之上 ,成了这御苑秋景里,最隐秘也最难忘的一笔 。
司言卿行完礼,转身退回东侧席位。玄色朝服掠过石台边缘时,他刻意放缓了脚步,余光不自觉地往东廊扫去——梁又晴仍站在银杏树下,目光如丝,牢牢落在他背影上,方才那双深邃眼眸里的暖意未散,连带着鬓边新簪的银杏花簪,都似镀了层温柔的光 。他落座时,锦缎衣料与椅垫相触发出轻响,这才惊觉自己掌心竟沁了薄汗,忙端起案上的凉茶,指尖贴着冰凉的瓷盏,试图压下心头的微澜 。
席间赞叹声未歇,兰贵妃执起玉如意,目光忽然扫过东廊,落在梁又晴身上,语气带着几分打趣:“哀家倒忘了,梁丞相府的七小姐,可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方才司大人的琴弹得这般好,七小姐要不要也露一手,与王爷凑个‘琴瑟和鸣’的雅趣?” 话音落下,御苑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梁又晴,连元景帝都笑着朝东侧望去 。
可梁又晴像是未闻声响,目光依旧胶着在司言卿的席位上,连唇边的浅笑都未变半分 。站在她身侧的侍女青黛急得额头冒汗,忙上前半步,压低声音轻唤:“小姐,小姐,贵妃娘娘问话呢 。” 连唤三声,梁又晴才猛地回过神,眼底的怔忪一闪而过,随即抬手拢了拢披风下摆,脸颊泛起浅淡的红晕——方才满脑子都是司言卿跪坐抚琴的模样,他垂眸时发带轻垂、指尖起落间的专注,竟让她失了神 。
她定了定神,提着襦裙下摆,缓步走向石台中央——正是方才司言卿站过的位置,汉白玉石面上,似乎还残留着他衣袍拂过的余温 。走到主位前,梁又晴停下脚步,先屈膝向元景帝行礼,再转身朝兰贵妃颔首,动作轻盈却规整,月白襦裙的裙摆随着动作轻晃,如秋江漾起的涟漪 。“臣女方才走神,扰了贵妃娘娘兴致,还望陛下、贵妃娘娘恕罪 。” 她声音清柔,带着几分未散的羞怯,“臣女琴技不及王爷精妙,不敢在御前献丑。倒是幼时学过一支《秋雁归林舞》,与今日御苑秋景相合,愿献舞为宴饮助兴 。”
元景帝闻言大笑,指了指她:“好一个《秋雁归林舞》,既合时景,又显新意,准了 。” 兰贵妃也笑着点头,目光在她与司言卿之间转了一圈,眼底多了几分了然 。梁又晴谢过恩,转身走向石台中央,转身时,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司言卿的席位——恰好与他望来的目光撞个正着 。她心头一跳,忙垂下眼帘,指尖悄悄攥紧了裙摆,却没错过司言卿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温和,像秋阳落在心尖,暖得她鼻尖都微微发酸 。
内侍很快搬来绘着缠枝莲纹的鼓,鼓手轻敲起舒缓节奏。司言卿放下手中的茶盏,腰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目光稳稳落在石台中央的身影上 。往日里总是端肃的眉眼,此刻竟柔和了几分,连紧抿的唇角都悄悄松了些弧度 。当梁又晴抬手褪下藕荷色披风,月白襦裙上的暗纹秋雁在秋阳下显露出细碎银线时,他放在膝上的手轻轻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跟着鼓点轻叩——那纹样,竟与他琴尾“松雪”二字旁的暗纹秋雁,是同一种绣法 。
梁又晴足尖轻点石台,身姿如鸿雁初展翼,旋转间裙摆飞扬,发间银杏花簪划出细碎的弧光 。司言卿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连眼睫的颤动都慢了几分 。见她舞到裙摆翻飞如雁群盘旋时,发带不慎滑落,他下意识前倾了半寸身子,直到青黛快步上前悄悄拾起,才又缓缓坐直,耳尖却悄悄泛起薄红 。待她跳至高潮,足尖点地腾空跃起,月白裙摆在空中绽开如秋莲,他眼底的专注几乎要溢出来,往日里清明的眼眸,此刻盛着秋阳与落英,竟也染上了几分与梁又晴相似的深邃,仿佛要将她起舞的模样,连同这御苑的秋光,一并刻进心底 。
席间赞叹声此起彼伏,兰贵妃笑着与元景帝低语,司言卿却似未闻,只望着石台上的身影 。直到梁又晴收势行礼,他才猛地回过神,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可心头的暖意,却比方才的热茶更甚 。